阿磐还大胆地猜想,甚至,甚至萧延年都险些死于谢玄剑下。
然萧延年身边也都是高手,诸如陆商,诸如孟亚夫与范存孝,在那一次交手里,他们又给谢玄带来了什么呢?
还兀自猜度着暗忖着,人便到了中军大帐外。
未留意周子胥何时掏出了一条宽长的帛带,蒙住了她的眉黛青颦,只听得他切切叮嘱了一句,“一句也不要多问,就当自己是一味药,全都由着主君便是。”
蒙了眼,最多也就似去岁冬天一样,没什么稀奇。
只是竟要拿自己是一味药,又是什么缘故呢?
阿磐心神一晃,未能领悟其中的意味。
只是一时间想着,是了,她将才在药草之中沐浴,对谢玄来说,不正是一味活生生的药吗?
进帐前,天光还算大亮。
仍是关伯昭持刀引她,她只管握住那宽大冰凉的刀鞘,一步步试探着往前走着。
到了近前,听得关伯昭恭恭敬敬地劝了一句,“主君消消火。”
帐中的人嗤笑一声,也不知到底在笑什么。
阿磐跪坐谢玄脚边,微微别着脸去听那人的声音,还不曾干透的青丝垂下几缕,垂在脸畔,轻柔柔的,撩得她脸颊脖颈都痒痒的。
阿磐试探轻唤一声,“大人.....”
酒气掩住了那人身上的雪松香,那人只有粗重的喘息。
没有回应,她便试探着抬手去寻。
去寻他骨节分明的手,去寻他刀削斧凿的脸,甫一碰到他的身子,却发觉那人周身滚烫。
那是一种诡异的烫。
似拨到了烛心,一下就灼了她的指尖。
阿磐轻唤一声,“大人......大人怎么了......”
他已冷水汤沐过,依然烫得骇人。
王父饮醉了酒。
那人抬起手来拽落她的衣袍,从天光将暝,到东方大白,好一个无尽头的大长夜。
外头的人不放心,中途隔着帐门忡忡问了几次,“主君还好吗?”
那人大多不答,若有了兴致,偶尔也阴沉着回上一句,“活着。”
是,他还活着,那烫得骇人的热已渐渐消了下去,要了半条命的只有阿磐。
那人大发善心,许她留在屏风之后小憩,至天光大亮才着人送她回小帐歇息。
可白日不留,她便没有一点儿探听军情的机会。
谢玄身边的近卫似豺狼虎豹,将他护得无懈可击,把个中军大帐更是守得严丝合缝。
若不是王父宣召,连只老鼠都别想进去。
当真一点儿机会都没有。
他自己呢?
他自己照旧又宣了冷水进帐。
阿磐就卧在那素纱屏后,累得无了一丝力气,却还是暗暗摘了帛带睁眼瞧着。
十五连枝烛台将三叠素纱屏变成了一面十分通透的琉璃,透过烛光可清楚地看见人影。
她偷偷地瞧着,望着。
没想到寻常用来看她跳舞的素纱屏,而今她竟能用来观赏王父沐浴。
她看见谢玄宽阔的肩膀,结实的脊背,有力的臂膀,看见那白皙但仍旧憋得发红的肌肤,还看见那......那无一丝余肉的腰腹。
素日全都束起的发髻,汤沐时候反倒披了下来,那当真是冠绝天下的人物呐!
岩岩若孤松之独立,傀俄若玉山之将崩。
萧萧肃肃,巍然孤拔。
这世间原来竟有这绝代的好颜色,好身量,好气度呐!
然而这样的人,想走进他的心里,如登蜀道,危乎高哉。
阿磐忍不住想,藏在他心里的那个人到底有多好啊。
必定是窈窕淑女,身份贵重。
必定十分好。
第34章 毒簪
但若问谢玄待她不好吗?
也是好的。
阿磐在谢玄面前,到底有些不一样。
下面的人惯会察言观色,既与旁人不一样,那便也有与旁人不一样的厚遇。
什么都不必她做,只好吃好喝地伺候着,甚至还从外头寻了个魏国本土的婆子来伺候她的起居。
婆子极会照看人。
阿磐是云心月性,素来事少,若不是背负着罪名,在魏营不怎么开口的,但婆子仍旧照看得十分周到。
她能想到的,婆子早想到了。她想不到的,婆子也早早地就为她打算了。
有一回婆子甚至端来了铜鼎。就在矮榻上摆了食案,将那铜鼎生起了火。
婆子慈眉善眼的,“卫姑娘好福气,王父体谅卫姑娘辛苦,赐了姑娘牛肉暖锅。”
食案上有现宰的牛肉,军中艰苦,没想到竟还有几样鲜翠欲滴的青菜。
阿磐想,不管怎么说,谢玄人不坏,还是个知冷知热的人。
婆子一边生火点炭,一边跟她说话,“卫姑娘好好补身子,补好了身子,才有力气侍奉王父呀,姑娘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?”
是,虽是这个道理,不过这样的话大可不必明说。
铜鼎里的汤底逐渐沸了起来,腾腾冒着热气。婆子不嫌麻烦,真把她当成了贵姬伺候。
木箸夹着牛肉涮进铜鼎,不过在那咕嘟的热汤里过一下便拂袖夹出,盛进盘中,亲手奉到她口中品尝。
鲜嫩的牛肉肥美多汁,阿磐鲜少吃到这样的美味。便是暖锅,从前在灵寿家中也是没有的。
涮了牛肉,婆子又为她涮青菜,笑吟吟地念叨着,“姑娘家就得养得白白胖胖的,王父见了,喜欢着呢!”
婆子看起来动作麻利,也精明能干,虽穿着粗衣葛袍,哪里有一点儿乡野村妇的模样。
阿磐便想,寻常人家哪里能轻易就留在魏营,这必是原本就在东壁侍奉的嬷嬷,因故接了过来罢了。
似这一夜的入帐侍奉,又有过两回。
那人每每烫得厉害,每每冷水汤沐,也每每都是一大整夜,一夜也没有个尽头。
进帐时天光大亮,出帐时亦是天光大亮。
有一回,她大着胆子与谢玄说话,“大人与奴说说话吧。”
那人气息将平,笑了一声,“你说。”
阿磐盈盈笑着,“大人与从前不一样。”
那人眸光扫来,便是在那般昏暗的烛光下依然能瞧出眸光里的锋芒。
他看似无意,“你怎知孤从前什么样。”
是啊,从前他又该是什么样呢?阿磐自己也说不清楚,但总之卫姝是不该知道的。
阿磐温静地笑,“大人心里在想什么呢?”
那人垂眸望她,细细打量她每一处细微的神情。
在那人无声的打量和审视下,她先一步生了怯,一怯,两排长睫也跟着翕动起来,便又解释,“奴想知道大人心里的事,也许,奴会有些办法呢。”
上位多疑,无可厚非。
何况她存心不良,不怀好意,原就该夹起尾巴来做人。
这一理亏心虚,看起来就有些手忙脚乱。
不免想起周子胥的话来——千万不要多嘴,要是惹得主君不悦,受罪的还是卫姑娘自己。
果然。
多嘴没什么好事。
那人轻笑一声,“她从不问。”
她多了这几句嘴,便被翻到案上,被谢玄毫不留情地覆身使用,用得满脸是泪,不得喘息。
但她也不算白白地吃亏,她也从谢玄的只言片语中获知了十分有用的消息。
——他心里那个人,什么也不会问。
问的人,是蓄意接近,心怀鬼胎。
不问的人,守分安常,他才能高枕无忧。
大抵正是如此。
若果真如此,她便犯了王父忌讳,要引得王父生疑。
她心里暗暗祈祷,但愿他不会生疑,但愿不会。
可人呀,越是怕什么,就越是偏要来什么。
人往青铜案上一横,要上大半个漏夜。似这般没日没夜地索取,已是连续数日了。
以阿磐这样的身子,还能撑下来已然不易,人累极乏极的时候只想着合上眸子,因而没了警惕,也不会设防,竟就在那人榻上沉沉睡了过去。
她是被帐外的人马声惊醒的。
自大败赵国,砍杀孟将,魏武卒大多时候都在休整。
虽素日也少不了演兵操练,但似这一日的阵仗还是第一回见。
阿磐惊得半撑起身,拉过锦衾掩住胸口,此时晨光熹微,东方既白。
扭头见谢玄衣冠齐整,正立在那张偌大的舆图之前。
以往他立于那舆图之前时,若不是一手秉烛,便是流玉一双背负身后,宽宽长长的袍袖垂着,会在他身后垂出十分好看的模样。
但这一回那双手却一只也瞧不见。
但凡有点儿与寻常不一样的地方,阿磐就要提起心来。因似她这样的身份,是怎么都踏实不起来的。
虽隐隐不安,但仍稳住心神,问起那人,“大人要拔营了吗?”
那人不曾转身,只平和说话,“穿好衣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