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提起芸薹了。
他们来的时候,必定早把这芸薹议论了个热火朝天。
妇人既要说,阿磐便也许她说话,“有什么不解的,说说看。”
那妇人总算有一回能占住上风了,因此忽而清泠泠地笑,“听说,先前赵宫有许多梨树,中山君在的时候,命人把这合宫的梨树铲了,为你种下了这一宫芸薹。”
是啊,提起了芸薹,就一定会提起中山君来。
这是魏罂母子用来离间她与谢玄最好用的利器了吧?
阿磐望着那满满的明黄,纠正着那不肯服输的妇人,“你怎么知道那是中山君呢?那是赵王,不是中山君。”
那妇人哑然失笑,也不嫌花枝乱颤会使她扯疼伤口,“睁眼说瞎话,我有什么不知道的?若什么都不知道,早就被生吞活剥,骨头都剩不下一根儿了。”
是啊,这样的话,她在殿内一样与谢玄说过。
这兵荒马乱的年代,谁家没有细作,谁人又不养耳目呢?
那妇人兀自笑叹一声,“芸薹命短,不过能开上个一月罢了。”
她还说,“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,与中山君一样,中山命短,他在赵国为王的时候,命也一样的短。”
这个人,一向说不出什么好话,便是如今走到绝境,也一样狗嘴里吐不出象牙。
阿磐道,“人都去了,还提他干什么。”
那妇人又笑,被敲得通红的手掩住嘴巴,“因而我不解啊,不解你怎会如此凉薄,辜负了一个爱你至深的人。这才过去多久,竟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了。”
说着,又装模作样地轻叹,“他若知道了,你把他忘得干干净净,定要伤心了。”
阿磐微微笑道,“他已经死了。”
死了,连梦都已经托过了。
那妇人讶然张嘴,好奇问道,“你怎就确定他死了?”
阿磐心头一凛,拢在那宽袍大袖里的指尖兀然一下捏紧了。
第340章 走着瞧!
这模棱两可的话当真叫人心神一晃啊。
隐约还在太行山口,抑或已经到了上党郡,她在梦中已经与萧延年告过别啦。
那一阵子,她在无尽头的昏睡中做过许多梦,有许多都记不大清了,但是有萧延年的那个梦,因了是个诀别的梦,仍旧十分清楚。
她记得窗外有过漫天的飞雪,然南国的屋子里碳炉子十分暖和。
就在那间屋子里,萧延年曾把阿密托付给了她,他说要让阿密披麻戴孝,认祖归宗,要她在他坟前手植芭蕉。
他还要她把那一截断发留给阿密,留给他做个念想。
她记得门外曾有两人在静静地等着,一个是孟亚夫,一个是范存孝,那两人都是她的师兄,也都已经死去了。
她记得他们一行三人往外走,出了南国的柴门,梦里窗外那下不尽的雪全都变成了他在怀王四年最想看的芸薹花。
梦里已经走了的人,他可还会活着吗?
可你瞧殷灵运的神色不似玩笑,她既能对中山君的私事一清二楚,大抵也知道萧延年的生死了。
毕竟就在不久前夜半问罪赵叙,赵叙也说除了那碎成渣滓的断玉,不曾找到萧延年的尸首。
阿磐装作什么也不知,试探着要套出殷灵运的话来,“这么说,他还活着。”
殷灵运却又开始掩唇笑,笑得前仰后俯的,看样子已经把这小半日在殿内的羞辱忘了个七七八八了。
她说服你,她要你相信萧延年没有死,可当你半信半疑,她又不愿再要你信。
她偏要你半信半疑,偏要你疑心生暗鬼,叫你坐卧不宁,不得安寝。
因此到底人活着还是死了,找不到尸首,追不到下落,谁也说不准,扑朔迷离的,也就谁都没有一个确切的话。
阿磐便看着那妇人装模作样地笑,笑着说些不置可否的话,“那我就不知道啦!”
阿磐又问,“太后是怎么认得中山君的?”
殷灵运噗嗤一笑,政客最善于玩这些故弄玄虚的鬼把戏,“没有深交,神交罢啦!”
习惯性地去拢鬓发,一抬起手臂,拉扯得自己轻嘶了一声,显然谢玄的剑责打得她不轻。
可什么是神交啊。
一谓彼此慕名,而没有见过面的交谊。
二谓心意投合,也相知很深的知己。
萧延年骨子里也是个十分骄傲的君王,他会与殷灵运这样的人成为有神交的知己吗?
他不会。
正如谢玄也不曾拿殷灵运当成青梅与竹马。
因此这话唬得了旁人,却唬不了阿磐。
阿磐才不会信了她的鬼把戏。
你需知道,这是个一败涂地的政客,她在败走大明台前,必得说点儿什么,好将上一军,挽回一局不可。
阿磐盈盈一笑,笑得一张桃花面清浅动人,“是啊,先前太后以为与我夫君也是神交,我也是今日亲眼所见,才知道..........”
她不必往下说下去,殷灵运自然知道她要说什么,因此脸色一变,面红筋涨起来,“胡言乱语!”
阿磐只是笑,没什么可恼的。
人只有在最无能的时候,才会乍然狂怒。
她依旧温声说话,不急不躁的,十分平和,“是不是胡言乱语,原本只有太后清楚,如今.........”
说着话,应声扫了一眼西太后的身子,说着些意味深长的话,“如今我和凤玄,也都知道啦!”
宛娘也许听不懂,殷灵运是再懂不过了。
那是一具原本娇贵的身子。
因此她脸色难看,难看的很难再用什么妥当的言语来描述了。
你瞧她那身冕袍,镶金嵌玉的,看起来虽依旧是十分华贵,然仔细望去,在那袍袖刻意遮掩之处,就会发现数道长长的口子。
这华袍里头的,已经是一具不堪回想的身子。
而眼前的这一个“太后”,也不过只余下了一副空架子了。
说话间的工夫,这便到了阶前。
就在这九丈高阶之畔,数日之前谢玄曾一巴掌将魏罂扇了下去,扇得魏罂口中溅血,把那阶上雕刻的龙凤与瑞兽都染得通红一片。
这一桩事,不知殷灵运是不是知道,她安插在百官里的耳目,有没有仔仔细细地禀了。
大抵是已经暗中禀过了吧。
可如今的高阶干干净净,大明台更是干干净净,这里曾发生过什么,里头的人不说,外头的人又有什么十足的佐证呢?
没有。
你瞧,阶前的殷灵运垂眸望着那高高长长的高阶,仰起了头来,是,这一日自进了大明台,西太后的下巴是第一次高高地仰了起来。
她的腰身挺得直直的,也许那些被撞的,被打的伤口仍旧还是很疼,但她出了大明台,拿出的仍旧还是一副魏太后的做派来。
此刻那妇人望着这巍峨不见尽头的宫殿之间那一片明黄,幽幽笑了一声,笑得意味不明,“别以为你就赢了。”
也就是在此刻,她是日一直遮掩的野心不可遮掩地就暴露了几分蛛丝马迹。
此番出宫,这妇人必有什么谋算。
阿磐装作什么也不懂,顺着她的话问道,“那太后又有什么高见呢?”
妇人纵目远眺的那双眼目光飘忽,原本一张嘴巴涂满了口脂,这时候再去看,那口脂早不知什么时候被抹到何处去了。
“我不过是个深宫妇人,哪儿能有什么高见呀。只是想说,这世上的人总以为自己赢了,可你以为自己赢了,就一定会赢吗?”
又是这一套,说了与没说一个样。
可从这妇人的言行举止中,阿磐到底能窥见几分那些许的暗流涌动。
这是一个细作最朴素的修养。
适才在殿内还不必与那妇人争辩,然此刻,还是要争上一句,不叫那妇人就这么得意地走。
她在这殿前代表的是谢玄的脸面。
她的一举一动,大明台故去的晋君与昭德王后也必都落在眼里,好好地看着呢。
该示弱的时候可以示弱,该退让的时候也可以退让,然不该吃的亏,是决不能吃进肚子里去的。
她的华袍比那贵妇人颜色年轻清浅,她的脸庞更是远比那贵妇人好看不知有多少倍,因此,人是十分娇嫩,声腔是十分娇软,然小嘴一张,说出来的话也似淬了毒。
她也笑。
她立得似东壁里笔直的木兰树,笑得也似那绽开的辛夷花。
她轻声说话,依旧叫一旁的夫人兀自一凛,“是吗?我看到那一滩水的时候,你在我这里,就永远地输了。”
那妇人兀自一凛,哼了一声,敛了笑意,“好一张利嘴啊!”
继而压着声,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,“若是在大梁,你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。”
谢允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,这时候就在她们身后低头恭谨地说话,“时候不早了,主君心疼夫人,请夫人进殿歇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