冕珠一晃,才看见那人漆黑如点墨的缝隙中含着嫌恶的神色。
继而又见那人薄唇轻启,斥了那依人的小鸟,“无礼!”
是了,适才因了进殿时负着手,因而也就难以防备。
阿磐心头一松,这才察觉原来一双拢在宽袍大袖里的手适才正紧紧地攥着,也是这时才察觉出左臂嘶嘶发起了疼来。
谢玄斥她无礼,黄门侍郎便也跟着低声附和了一句,“公主不得无礼。”
南平自恃是公主,金枝玉叶,有最良好的教养,大抵从也没有人当众斥她无礼了,因而脸色煞白,愈发哭得眼睛通红。
原本还想再扑上前来,可临到跟前见了那人蹙起的眉头,又只好刹住了双臂。
只挂着泪珠儿,瘪着嘴巴,“大王偏心.........呜呜...........平儿孤身一人在宫中,她们欺负平儿没有依靠,大王...........大王要为平儿做主..........”
赵媪早看不惯,拧紧了眉头冷声讽刺,“这是大明台,又是大王与王后娘娘的大婚,一个赵人,偷换了娘娘的吉服不说,还搁这儿上蹿下跳的!”
在谢玄面前,南平将才的阴阳怪气早掩起来了,掩得滴水不漏。
这时候低眉顺眼似一朵狂风里的娇花,看起来弱不禁风的,一边拭泪一边叫屈,“嬷嬷又冤枉平儿!平儿好心来侍奉姐姐..........”
不等南平叫完屈,赵媪径自又把吉服取来抖开给谢玄看,苦大仇深地控诉,“大王,先前,就是赵氏挟持了大公子,把王后娘娘引去了后殿!娘娘是个宽厚善良的人,自己吃了哑巴亏,也不向大王叫屈一句!”
那吉服多刺眼呀,可谢玄眼锋扫去,不过在那芸薹上扫了一眼,却并不见什么惊异抑或愠怒的神色。
没有。
十二毓冕珠后的神色并无波澜。
赵媪噼里啪啦一阵输出,南平想插嘴,奈何一句也插不上,“嬷..........”
赵媪理都不理,把“咬死南平”之方针贯彻到底,“谁想到,赵氏还是贼心不死!有意在娘娘与大王昏礼时借吉服从中作梗!好使大王与娘娘再生嫌隙,借机上位!赵氏,你一而再,再而三,好狠毒的心啊!娘娘不与你计较,你真当无人为娘娘撑腰啦?”
赵媪出身乡里,乡里那些妇人如何撒泼打滚,她心里门儿清。
何况这么多年她在司马家治家有方,最知道如何在宅斗中占得上风。
因此字字泣血,说的有鼻子有眼,把南平说成个万恶不赦的,吃人不吐骨头的十里八乡大恶霸。
南平脸色一阵红一阵白,岚若不在,她连个能帮忙说话的人都没有,气势也就被赵媪死死地压了下去。
何况,赵媪上纲上线,句句不离“赵氏”,也就一遍遍地提醒谢玄。
——南平是赵人,赵人是什么人?
——是三家分晋的罪魁,是屠戮姬氏的祸首。
南平气得声腔发颤,眼泪汪汪地又扑上来要抱住谢玄。
南平多聪明的人呐,知道说不过赵媪,但知道这时候到底谁能为她做主,“大王!嬷嬷血口喷人!平儿冤枉...........”
然,这一回没有被她得逞。
十二毓冕冠微晃,那双漆黑如点墨的凤目不带一点儿情愫,不过一抬手,就把南平迫得近不了身。
他说,“够了。”
不,他甚至没有直接动手,他手里的是坠在腰间的古玉佩。
他便是用那枚古玉佩抵住了南平的胸口,抵得南平耳后蓦地一红,抬头环顾,见跟在谢玄后头的君侯宾客都瞧着呢,因而也就不好再往前去。
因此南平只是哭道,“你们..........你们都欺负平儿!姐姐一直都想杀平儿,大王是知道的!平儿在宫中如履薄冰,半句不妥的话都不敢说平儿一心想与姐姐和平共处,怎么做这样的事…....…”
赵媪冷嗤,“大王,赵氏包藏祸心,无非就是要祸乱咱们晋国宫闱,使大王与王后离心,贼心当诛!大王千万为娘娘做主,不要中了歹人奸计啊!”
南平瘪着嘴巴,“当初是三哥哥把平儿托付给大王,如今平儿的姨母还在宫中赴宴,大王..........大王不为平儿做主,平儿便去求姨母.........”
阿磐心中一凛,原来南平竟有姨母在宫中。
今日能来宫中赴宴的,不是重臣贵眷,便是国君王后。
南平入夜敢杀人,白日又明目张胆,难道她的这位姨母竟是后手,先前竟从来也不曾听人提起过。
那人轻笑一声,“孤都知道了。”
第408章 查华音宫
南平擦着眼泪,抽抽搭搭地问,“大王知道什么了?”但见谢玄撇开南平,没有答南平的话,自然,他是君王,想说便说,不想说便不说,谁说有问就得有答。
因而,他就在众人的注视下,在南平殷殷的目光里,朝阿磐走了过来。
阿磐定定地瞧着,瞧着黄门侍郎挑开珠帘,瞧着晋昭王进了内殿,瞧着他伸出了手来。
他的手多好看啊,象牙美玉雕铸一般,一点儿的瑕疵都无。
就是这样好看的手朝她伸了过来,将她的手握在掌心,携她至正殿,一同在软榻上落了座。
南平不解,讶然望着,“大王?大王怎能这么偏心?”
白珠连忙侍奉斟茶,那人大抵渴了,一手捏起角觞饮了一口,另一手仍旧没有松开,仍旧握住她放于自己腿畔。
眸光朝阶下睨去,不咸不淡地说话,“你要公道,孤便给你公道。”
似谢允谢韶与永嘉公主也都各自落了座,南平却不甘坐在下手,因而眼巴巴地望着主座,也想一同往主座上来。
她不觉得自己有哪里比不上阿磐,相反,她既已经亮了底牌,自恃那个凭空跑出来的姨母定能做她上位的助力。
没想到却被黄门侍郎拂尘一甩给拦下了,“公主留步,尊卑有别,那可不是公主能去的地方。”
南平眼泪一抹,暗暗咬牙,只得由宫人引着去了下手。
凤冠沉沉的,阿磐垂眸去望,那人颀长的腿畔上一大一小,她的手完完全全地被裹在了那人的掌心。
原本微凉的手渐渐生了热,连带着心头生出一股暖流,也就连带着整个人都暖洋洋了起来。
她想,但愿这双手永远都这么握着,攥着,永远也不要松开。
还兀自望着那一双手出神,忽而听见一旁的人问,“昨夜你去哪儿了?”
阿磐恍然回过神来,抬头时凤冠轻晃,见那人正问着阶下的南平。
南平道,“平儿跟着赵嬷嬷,赵嬷嬷去了哪里,平儿就去了哪里。”
赵媪嘿了一声,却一时没想好如何作答。
因了赵媪夜里的的确确是去了芸薹宫,她咬死南平,南平也一样咬死了她。
左右互相攀咬,大不了一起都被拉下水,谁也别想好。
赵媪无话,南平便占了上风,她今日少见地占了上风,因此抓紧机会诘问,“嬷嬷方才不还伶牙俐齿的,大王要主持公道,嬷嬷怎么倒不说话了?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,因而不敢说?”
阿磐别过脸来,冲一旁的人温静笑道,“嬷嬷去了芸薹宫,是妾命她去的。”
那人温和点头,十二毓冕珠碰出敲冰戛玉的声响,清泠泠十分悦耳动听。
南平哼了一声,这便咄咄逼问起来,“三更半夜的,姐姐命嬷嬷去芸薹宫干什么?难道不是为了去拿吉服,好借今日平儿来侍奉更衣的空当,栽赃陷害平儿?”
赵媪侍立一旁垂眉不敢答话,拢在袍袖中的手微微地颤着。
夜里出门的事,她不敢在谢玄面前承认,一旦认了,不说南平会穷追猛打,连她自己也就洗不干净了。
阿磐莞尔,笑得坦坦荡荡的。
不答南平,仍旧与一旁君王说话,“妾被人算计怕了,担心有人拿吉服做文章,因此这才请嬷嬷暗中盯着,但求无事,不使大王再忧心。”
看起来笑得坦荡,不过也是硬着头皮,虚张声势。
那人仍旧温和点头。
那人温和点头,南平便不乐意,因了不乐意,故此叫道,“姐姐真是好一张巧嘴,黑的也能狡辩成白的!夜里的事,谁又看见了呢?左右我自昨日晌午就再未来过大明台,这吉服也就与我没什么干系!想诬陷我,我可不许!”
角觞就在那人手里攥着,那人声腔沉沉,眸光顿时冷凝下来,呵斥了一声,“赵氏!”
黄门侍郎忙示意噤声,“公主可慎言吧!这是王后娘娘,岂能说什么‘污蔑’,来辱没王后娘娘啊!”
南平哭着要跳脚,“大王这岂是要给平儿公道?大王分明是审问平儿!难怪.........难怪都说姐姐是妺喜!”
那人那漆黑如点墨的眸子神色不定,眼锋凛凛,“谢允,去查!”
他显然十分不悦,不愿听什么“妺喜”这样的话。
谢允这便起身应了,“是,臣弟领命。”
领了命正要告退,南平赶紧问道,“大王要查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