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些年嘉树看书累了就是通过这些东西消遣,看着合成的家庭合照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仇恨。
她极力克制泪水,深吸一口气拉开窗帘,阳光铺面而来,金属栏杆亮锃锃,它磨损得厉害,像用手反复揉搓造成。墙壁挂钩挂着一个望远镜。
通过这扇窗户可以看到乾元的绿茵坪和泳池,夏天她经常和三人组在那玩游戏。
她注视那棵树,埋着嘉树骨灰的树。
不知过了多久,收回朦胧视线,桌面方形收纳盒映入视野。
打开盖子,一张纸条【阿姐,希望你到我房间时不要太晚。】
下面压着几张家庭照、一叠奖状、成绩单,以及一个六十公分左右的音乐盒。
云母色的透光层在阳光下流光溢彩,打开音乐盒,弹钢琴的小女孩不再演奏了,但钢琴架那顶镶满玫瑰色宝石的冠冕仍旧璀璨。
邢嘉禾笑起来,笑出眼泪。
从听懂人话开始,女人就把她抱怀里念叨或倾诉:妈妈今天上班好累哦,那些老东西看我是女人天天挑我的刺,真想敲爆他们的脑袋,让全世界毁灭,但回来抱着你好开心,我的嘉禾,我的宝贝,你是不是上天给妈妈的礼物。在这个世界妈妈唯一爱的人就是你;妈妈好辛苦,你要赶快长大和妈妈并肩作战……
那时女人还很年轻,时常抱着她哭泣,时常问:为什么这么不公平,明明妈妈付出的最多,妈妈好难过,妈妈一定要坐到最高的位置,嘉禾就是妈妈唯一的继承人……
女人把玫瑰冠冕戴到头顶的表情仿佛就在眼前,那是曾经最爱她的母亲。
原本理应被妥善安置的贵重礼物,随送进阁楼的奇珍异宝越来越多,逐渐失去光彩,直到不见踪影。
她却没问过一次。
邢嘉禾捂脸痛哭,她不知究竟是谁的错更多,但她肯定有错,与生俱来的一切让她把自己置于高位,对最亲近之人的真心和痛苦视而不见。
当她亲眼目睹,追悔莫及,他们却不在了,而她将被责任永远束之高阁,再也无法下来。
历史书上都讲,一个国家如果有公主,她就该承受血脉的悲哀和孤独,因为她注定成为权利的牺牲品。
她谁也恨不了。
而且恨了如此短暂的时间就感到精疲力尽,她选择听嘉树的话宽恕一切。
在一次记者发布会,邢嘉禾为邢疏桐正名。
所有人都说她成长了,只有她知道自己停留在嘉树离开的那天止步不前。
她的笑容变少了。
她变得不像自己。
她越来越像母亲和嘉树的结合体。
连鲁杰罗也说她的处事方法和嘉树一模一样,不过她没嘉树那么狠,怀有不该有的悲悯。幸好嘉树去世前,以雷霆手段剔除了家族所有毒瘤和恶鬼。
幸好……
真是幸好,幸好,过去和嘉树分开的时间足够久,信可以拆五年。
每个月,她拆开一封信,写下一封回信,和抽取的血液一起空运到西西里。她在等一封回信,那封收到血在每个月月初如约而至的信——那是邢嘉树留给她的念想。
漫长的岁月中,她看着信度过一个又一个黑夜,撑着他的伞度过又一个一个白天。
来年四月,她和鲁杰罗去南楚争霸赛,他们一起登上Knight二楼,他站在身后,她坐上四方王座。
周围坐着南楚最有权势的三个男人。
他们一点都不惊讶,毕竟嘉树在前,怎么可能把家族权利之杖给外姓人。
看吧,邢嘉树,你的计划多有纰漏。
她骄傲又落寞地注视高台下的擂台,心中一片惘然若失。
这就是母亲、人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吗?她坐的这把椅子,底下又有多少尸骨残骸?为此牺牲的人有多少?连嘉树都变成了托举她登上宝座的人肉梯。
姓顾的问,你弟弟还要不要稀奇的石头,他可以打折,免邮费运到西西里。
她平复心情,笑了笑,说你这黑心商,鸽血石宰我那么多钱,墨玉又宰了我弟弟那么多钱,是不是最近生意不顺,手头紧张了。
江璟深问姓顾的,有没有粉钻,他想做个新戒指求婚。
邢嘉禾心中有所预感。果然结束后江璟深问,能不能给他一个机会。
邢嘉禾沉默摇头。
七月份,威廉的案子结束,邢嘉禾以优异的成绩从纽大顺利毕业。
接着即将迎来二十三岁生日。
她太忙碌,生活太充实,经过邢淼提醒她才记起。但她不准备过生日了。
江璟深提前到纽约将一枚粉钻戒指当作生日礼物送给她。她拒绝了,他问为什么。
“我已经有一枚了。”
“不影响你有新的,还是你依然生我的气?“
“没有。”
”你不喜欢吗?”
“嗯。”邢嘉禾认真地说:“它不够纯净,不够大,设计不够出彩。”
其实没有,因为不爱送戒指的人,所以它不够完美。
“我会等你,嘉禾。”男人如鲠在喉,“我不是你眼中完美的男人,但我最大的特长就是耐心等待。”
江璟深这么一等就又等了两年。
邢嘉禾即将二十五岁。
没想到她直接跑了。
他打电话给她,哀愁地问:“嘉禾,我做错了什么?”
“你不是嘉树。”
她只说了五个字,江璟深站在纽约街头,在属下的面前,毫无征兆落下眼泪。
.
西西里的新闻招待会,邢嘉禾代表家族提出两个在中意美三国实行的企划。
成立树禾公益基金会,联合当地民间精神疾病研究与抗抑郁组织发起公益项目,旨在共同为这样的群体提供帮扶,呼吁社会对此的预防意识。
成立天使之梦公益组织,聚焦白化病患者交流、权益保障与相关并发症的救助活动,以及融入社会的支持。
新闻招待会结束后,隆巴多家族和邢氏的股票再创新高,闪光灯疯狂闪烁,负责速记的记者埋头苦写,势必要把她的精彩言论一字不漏记录。
随即意大利美国的大批野心勃勃的政客,争先恐后地展现奴颜媚骨,表忠心。
各大媒体纷纷报道,称邢嘉禾遗世独立,新一代教母。
欢呼鼓掌像海潮,即将淹没她。在这样的人声鼎沸中,有人看着她的背影,对方目光如潮水,而后退潮,长满潮湿的青苔。
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用那种目光看她。
那一刻,就
只有她和那道目光,邢嘉禾猛然转身,脱口而出:“嘉树……”
冯季、派克和诺兰愣住。她不管不顾拨开重重障碍往回走,新闻和政界人士谈笑风声,看到她纷纷投来目光,那一双双眼睛有蓝色,绿色,棕色,却没红色。
邢嘉禾站立不动,面对一张张陌生的脸,无声地笑了笑。
她在众人保护下回到车里,冯季说航道被一架需要检修的飞机临时占据,暂时不能起飞,问她想去哪儿。
路边戴头纱的女人成群结队。这三年她对天主教的文化有所研究。7月16日,天主教圣母加尔默罗圣衣瞻礼。
“去教堂看看吧。”
……
邢嘉禾没带保镖,和冯季一起随便找了家教堂,她的脸被一块厚厚的面纱遮住,可那头银白色长发和身段简直可以和维纳斯媲美。
“请问您是邢女士吗?”男人对她说:“天呐,我一眼就认出了您,像你这样美丽的女性,女人的嫉妒和男人的崇拜早就使你成为明星。”
邢嘉禾无动于衷,冯季白了他一眼。
男人絮絮叨叨,终于不再自讨没趣,转而和邻座一个中年妇女热络。
“我前几天去了波利奇,那种土不啦叽落后的小地方宗教文化真棒……”妇女停顿,抻长脖子看了眼邢嘉禾,挠着额头说:“银白色头发,我听本地人说好像有个神父也是这种发色,可惜我上次没看到……”
“请问。”邢嘉禾越过男人抓住妇女的手,声音微微颤抖,“那位神父叫什么名字?”
“Ettore。”
邢嘉禾睫毛垂下,只听妇女补充道:“哦不对,我记得他们谈论时说是特洛伊战争的英雄,意语是Ettore,希腊语是Hector。”
Hector。守卫者。
邢嘉禾抬起黯然的眼睛,轻声问:“冯季,你说会不会是嘉树?”
冯季其实想说,如果对方是邢嘉树,那白发红瞳为何现在才被人津津乐道。他注视神像,叹了口气,“我马上安排飞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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波利奇很多教堂,邢嘉禾不知如何选,随便问了个像信徒的路人,“请问您知道今天那间教堂人最多吗?”
女人被她身后一众杀气腾腾的保镖震慑,往后退了好几步,邢嘉禾回头,“我不是说过,在外面时常保持微笑。”
“是……”
邢嘉禾露出友好而恳切的笑,女人隐约透过面纱窥见其美丽轮廓,飞快扫视她的头发和十字架项链,说:“圣玛加利的人最多,Hector神父每周四都要去布道,整个波利奇都是称颂他的话,不过但凡听过他布道的人都被他迷住了,女士你一定已经听到他的名声,但想在教堂找个位置太难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