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祛机拿出一张紫檀木案重新充当供桌,朝绯玉拿出两盘零嘴摆在上面充当供品,又将香炉扶起,寻出香来点燃。烟雾顷刻散入空中,三人面面相觑,荒诞感霎时涌上心头。
“你们说,在这儿给老头上香,他能收到么?”
谢既抱臂,仰头瞧着座上神像。那神像依旧慈眉善目,下方却有几处凹陷,显然是受了不少磕碰。右手执长剑,左手双指并拢立于身前,风仪出众。
神像与槐安真人本身模样并不相似,这很正常,人间很难得见神仙姿容,基本是凭着想象塑造。不过眼前这尊神像难得地得了两分神韵,做工之精细,即便饱经沧桑也瞧得出当时用心。
三人隔着香炉烟雾望去,一时心情难辨。
“师尊在人间的供奉少说也有几千庙宇,这儿以前若有,也不稀奇。”
朝绯玉长出了口气,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眉心。
“这儿可是独树一帜,绝对是老头这些庙里最破的一座,称得上出奇制胜。”谢既话有揶揄,视线下落到前面香案上,眯了眯眼睛:
“师姐你摆的是什么供品?好歹也摆些桃子和糕点之类的吧,这让老头知道了准得说我们这些徒弟抠门。”
“咱们又不怎么吃东西,我能找出来已经相当不错了。”朝绯玉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,但话里仍在强撑,“一盘花生一盘瓜子,吃得久还经得住放,有什么不行的?”
“我要是没记错这是咱们上回打叶子牌剩下的。”
“香还燃着呢,闭嘴。”
两人你一言我一语,不肯饶人。沈祛机早就习惯,也不参与其中。他眼睫微垂,视线掠过怀中的那一小块突起。
季姰已经睡着了。兔子柔软的肚皮一起一伏,轻轻贴着他的心口,令人一时失去思考能力。
但他此时也无暇思考原因,嘴角极不明显地上扬了一点,将衣襟轻轻拢了拢。而后他才抬头,目光再次对上那与槐安真人本尊长得两模两样的神像,忽觉灵台江流月涌,一时万物皆空。
“你得明白自己为何执剑,那么就得学会从关照弱者开始。”
刹那间万籁生山,一星在水,云海尘清,山河影满——
海棠吹香冷。
那素来万顷同缟,千岩俱白的识海中,竟生镜湖,落碧竹,绽海棠。
好风碎竹声如雪。
灵台从未像如今这般澄明,仿佛得以洞见天地倒影,尘世万千。
道既不盈,涤除玄览,能无疵乎?
自己的境界竟然在这般平常的时刻有所突破,沈祛机也颇为惊讶,引着灵力顺着静脉游走一圈,只觉身量更为轻盈。至于突破的原因,他还没琢磨明白,眼下也无暇细细琢磨。
这就是师尊所说,季姰是他进益的关键吗?
可是,他所领悟的又是什么呢?
这听起来似乎自相矛盾,所谓顿悟应该是彻底明白了什么东西,但他的悟彻掩在本心疑问之下,一时只见竟难窥其貌。
季姰身体不好,从这个角度出发,她自然是弱者无疑。
但他从未将此视为她的缺陷,也从未认为她是自己的负累。关照她,照顾她,对他来说都不难,之前亦非不知,只是不曾付诸于行动,并非在此刻才明白如何关照弱者,这与师尊所说并不相符。
师尊如此嘱咐之后,他想着所谓知易行难,或许在实际行动中会有所进益,试试也未尝不可。但要如此说来,他应该早有突破。
为何?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?这与之前究竟有何不同?
沈祛机不明白,想要寻根问底,却更深陷于疑问的沼泽。
此时的他不知,槐安真人所说的关照弱者,关键不在于如何关照。无论是言还是行,皆可以表里不一,故作矫饰,有时甚至能将自己欺骗蒙蔽,深信不疑。
开悟的原因其实再简单不过,只是因为从方才那一瞬间起,沈祛机才终于将万物看进心中。无拘其形,无谓强弱——
那面恍若蒙尘的心镜,终于开始倒映出世间万物的身影。
即便这面镜中,如今只有团成一团的、灰扑扑的一只小兔子。
*
几人顺着村中逛了一圈,路上倒也遇见过村民。
其中有的是出来挂花灯的,有的则是去送绣品的,看方向正是去的秦府那边。朝绯玉想借机上前攀谈一二,但对方甚是紧张局促,她无法,只得让人走了。
“这地方实在是处处矛盾。”朝绯玉叹了口气,显然毫无头绪。
“要不咱们就先回去吧,左右现在也瞧不出来什么,顺便问问秦奉衍知不知道这儿有老头的庙。”谢既伸了个懒腰,语气悠闲,“再看看能不能要两盘点心,好给老头供桌前的供品换一换,太寒碜了。”
“现在是记挂这个的时候吗?”
朝绯玉简直气不打一处来,谢既不着调人尽皆知,但是不是得看看场合?
“那怎么不是呢,咱们刚才说的话,保不齐老头都听见了,得及时补救。”谢既不以为意,“虽然他也不吃,但摆着好看些也是必要的。”
“我包里又不装食物,我有什么办法。”
朝绯玉没好气,但这话一落她忽地一顿,见谢既也是一默,然后二人齐齐瞧了前方走着的沈祛机一眼,又默契地将视线移回来。
不能打他乾坤袋的主意。
两人在这件事上默契惊人,虽然是小事,但没人愿意去问“大师兄你给小师妹准备的吃的能给师尊摆两盘吗”这种愚蠢的问题,虽然沈祛机不一定会拒绝,但事关季姰,最好不要轻易掺和,哪怕这事微不足道。
朝绯玉在心里默默给槐安真人多点了三柱香。
师尊,这事弟子可没法给你争取。
谢既倒是幸灾乐祸,即便是师尊,也不能要季姰的零嘴,想来多少有些滑稽。
漩涡中心的沈祛机对两人的心理活动浑然不觉,见他俩蹑手蹑脚,不知道在商量什么,不明所以地看了过来:
“有何不妥?”
“没什么。”朝绯玉讪笑,白了谢既一眼。后者莫名其妙,轻哼一声,暂时消停了。
几人慢悠悠地往回走,沈祛机每每路过一户人家,就要仔细瞧门口的花灯。次数多了,朝绯玉和谢既也不由得注意起来。
“大师兄,这花灯就这么好看么?到一处就停下来瞧瞧。”谢既扬眉。
沈祛机却是摇头,缓声道:
“我在看这些灯盏的制式。家家户户皆不同,数目有百余种。”
“这灯可真是花心思。”朝绯玉有些感叹,“单凭人力极耗心神。不过你若因此留意,难不成这花灯有什么诡异?”
沈祛机闻言却并未回答,低头沉思片刻,依旧往前走去。
这一番下来,几人回府的脚程极慢。到后来季姰甚至已经睡醒了,扑棱着从沈祛机怀中探出头来,引起了三人的注意t。
“呦,小兔子这是睡醒了,要不要我给你摘点青草吃?”
谢既揶揄着,轻笑一声,就见季姰鼻尖耸动,他莫名从一张兔子的脸上看出嫌弃神色。
“这也大半天了,师妹你要不要变回来?”
朝绯玉随口一问,就见季姰使劲地点头,耳朵一下竖得很直。
沈祛机步伐不着痕迹地一顿,随即恢复如常,没说什么。朝绯玉从袖中拿出灵符,金光散落之际,就见笑意盈盈的少女凭空出现在原地。
“可算是变回来了,睡得我头都发晕。”季姰伸了个懒腰,胳膊擦过沈祛机的衣袖,连忙躲开。她现在是真想呼吸点新鲜空气,方才要被沈祛机熏晕了。
“你这睡得时间挑的真准,活一点也没干。”谢既歪头,露出一侧虎牙,琥珀眸晶亮,“是不是现在得补回来?”
“可以啊。”季姰爽快应下,环顾四周,“这是要去哪儿?”
朝绯玉刚要开口,忽地脸色一变,暗骂一声:“不好!”
三人闻声望去,只听得她接着道:
“秦夫人处的灵符有异动!”
【作者有话说】
季姰:终于变回来了!
沈祛机:(垂眸不语)
注:1、“万籁生山,一星在水”——厉鹗《百字令》;
2、“云海尘清,山河影满”——曾观《壶中天慢》;
3、“好风碎竹声如雪”——范成大《醉落魄》;
4、“涤除玄览,能无疵乎?”——老子《道德经其十》
久等啦!比心!
第37章 火光乍起
此话一出,再难顾及其他。众人疾步赶回秦府,刚到门口,就见秦奉衍由几个下人围着,正急匆匆地往外走。
沈祛机站定脚步,不疾不徐地抱拳颔首:
“见秦先生神色匆忙,可是有急事?若是有我等能相助之处,必定义不容辞。”
秦奉衍忧色难掩,但并未完全失态,勉强扯出个笑,拱手道:
“拙荆旧疾复发,村中唯有一位老郎中,住的地方有些远,我得赶紧出发,先失陪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