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明明不是妖,t却活到如今。”朝绯玉勉强压下心头不安,“我师妹出事之后,我就已经赶到河边查看。得亏那柳树精还有一口气,询问之下才知它受你主使。我就说我们受命来此,不单单只是为了一个柳树精。妖界沉寂数十年,难不成还有了新的掩藏妖气之法?”
“数十年前,我当然是人。”尤凤莲抬手一点,丝线便将将秦奉衍的身体拖到她怀中。她爱怜地抚过裂痕边缘的皮肉,引针穿线将其缝合,“洪水淹了村子的时候,我自然也是没逃过。不过其中原因我难辞其咎,即便横死,也是应该的。”
“可我没有想过连累村中其他人。我的妹妹、弟弟和阿娘,全都无一幸免,这当然是因为我看错了人,好在付郎也没成功抛下我离开。”
尤凤莲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了,眼眸却漆黑一片。
天水倒灌之时,所见所闻还历历在目。
她苦苦哀求,声如泣血,亦无法左右那人将天灯的阵法停下。他亲手将所谓的同行好友推入阵中,或许他对此已经轻车熟路。霎时天边雷鸣阵阵,大地震颤不已。天水覆下,将村中夷为平地,奔涌至天灯所在,阵法宛若无底深渊,要将天地撕裂为碎片,一并吞噬。
他当然得意,狂笑不止,催地坤灵脉破土而出。可在她被洪水淹没前的最后一瞬,却见天灯一瞬红光大盛,将半空中的他也拖入其中,甚至没容他有作出反应的余地。
“好在我的魂魄并未消散,倒也能使些手段撑到如今。”尤凤莲见朝绯玉愈发不明所以,好心解释,“许是执念深重,我死后魂魄仍拘于此地。我也想做些什么改变这一切,可已经身死,有心无力。后来我遇到一个小妖,欲以我为食,答允吃了我之后会替我给柳杨坡立个石碑。左右我也没什么别的牵挂,就答应了他。”
朝绯玉愕然。
与修士死后散于天地不同,人死后当然有魂魄,孤魂野鬼归阴司所管。
鬼族在近千年前的确有过辉煌之时,但自从被神界所灭之后就失去了化形的能力,从人可以修炼以来就再不成气候,书中所载的鬼族和如今的鬼可以说全然是两个概念。因为无法化形,便毫无威胁,连针对于此的职业都几乎没有。
如今的鬼受各地庙宇香火压制,人一死魂魄游弋而出,几乎是立刻会被阴司引渡。书中记载,阴司之主北冥帝君乃神界四天君之一,掌幽冥,治罗酆。
即便有怨气,也不可能在天地间驻留如此之久。
而且,同样是吸纳天地灵气,为何有的妖偏要以魂魄为食?这么做的初衷是为何?
朝绯玉脑中一团乱,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,问道:
“按你这么说来,如今应该魂飞魄散才是。又是如何……”
“我也不知,大抵是那小妖太弱了吧。”尤凤莲头也不抬,细心缝补着那具傀儡,“所以我也不知道我如今是什么。好在有了能弥补的机会,我能了却付郎的愿望,也能重新造一个柳杨坡出来。当然,付郎也不能离开我。”
“你口中的付郎,究竟是何人?”
“就是我手中傀儡的原型,你也可以说是天泽神君。”尤凤莲轻哼一声,“他如今能受香火,登神龛,可都是靠我一手安排。我就是要他看看,当初为了什么灵脉舍弃我,是多么不划算的买卖。”
朝绯玉久久不语,她几乎无法用任何话语形容眼前所见所闻这一切,很多都在她的认知之外。
“就是在重建柳杨坡的时候遇到些麻烦。”尤凤莲眼中闪过一丝冷意,“我本以为驻留于此的魂魄只有我一个,谁知道那阵法古怪得很,吸纳了上百条人命不说,他们的魂魄竟也交织在一起,从强烈的怨念中生出意识,变成了个比我还不如的怪物。”
“我从各地引了人来,洗去他们的记忆,让他们变成柳杨坡的村民。就是这天灯时时不安分,总想搞破坏。迫不得已,我只能让村民以灵灯祭祀,平其怨气。后来我在天灯处找到了付郎的内丹,天灯似乎排斥他,难以相容。付郎虽然不在,他的内丹倒还有些用处,能助我一臂之力。虽然不能除去这天灯,却可以压制几分,如此也有来有回到如今。”
“就算重建,现在的柳杨坡也早已面目全非。”朝绯玉眸色冷沉,“不但弥补不了你从前过错,还使得如今的村民身处水深火热之中,每日惶惶不安,宛如空壳。如此行径,你与你的付郎也没什么区别。”
“他们能活着就很好了,不是么?”尤凤莲闻言一点也不恼怒,“现在的柳杨坡富贵非常,他们不愁吃穿,可比当时从早劳作到晚强多了。需要付出的不过是点灯祭祀,以及一些情丝,有何不可?”
“情丝?”
朝绯玉抓住她话语中的关键,“什么情丝?”
“就是这些绣品啊。”尤凤莲终于抬头,目光扫过周围交织的丝线,“单凭我一人的执念留不住付郎……我为他塑神像,将他的内丹置于其中,总得想些法子留住他,不然他的内丹早就消散了,还是会离我而去。”
朝绯玉胸膛起伏,只觉气血上涌,柳杨坡悲剧已然铸成,尤凤莲却偏要将这种悲剧延续近百年,实在荒谬至极。
“只是很遗憾,之前来的修士也与那天灯对峙,最后都成了它的补品。你们是难得几位有实力同它斗一场的,却不肯遂我意。”
尤凤莲低笑了一声,摸索着手中傀儡的眉眼,“付郎,她的话的确有道理,这些话我也太久没同人说过了。可是……你给了我名字,归根结底我还是偏向你的。所以……”
那本为情丝的丝线骤然绷紧,宛如利刃。
她幽幽出声:“你们不做天灯口中食,就给我的付郎作祭品吧。”
*
天泽庙内。
谢既是第一个醒过来的,他揉着后脑坐起来,环顾四周,半晌低低地骂了一句,似乎还心有余悸。
“这付良吟真他娘不是个东西!”
摔入阵法的那一刹那还历历在目,谢既一直旁观着付良吟会使些什么手段,却属实没料到他还来这一出,将所谓的同门好友率先祭了灯。
村民的哀嚎声犹在耳畔,勾起他心中久违的烦躁与暴虐。明明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,他却莫名心生惧意,明了这点使得他烦躁更甚,恨不得能回去给付良吟砍了。
强迫自己回神,谢既首先看向那神像,不知何时其中的血已经干涸,凝成枯褐色。而之前源源不断的丝线也没了踪影,仿佛从未出现。
他暂时松了口气,忙站起身来,去瞧沈祛机和季姰的情况。当时他被付良吟暗算没顾得上他俩,但想必也比他经历的好不到哪儿去。
沈祛机跪坐在地,双目紧闭,双臂呈环抱状,将季姰搂得密不透风。后者同样未醒,姿势却舒服太多,靠在沈祛机臂弯处,乍一看像是睡得正香。
看样子并无大碍。
他稍稍放心,见两人这般实在累得慌,遂伸出手去尝试掰开沈祛机的胳膊,将季姰拿出来——
纹丝不动。
“……”谢既不知该气该笑,加重了力气,结果亦然。
“大师兄,你灵识不在的时候都这么强势,是不是有点太离谱了?”
沈祛机毫无反应,谢既试了又试都败给了他的胳膊,只得放弃。
“这么待着,醒了浑身都得麻,到时候别说我没帮你们。”
谢既不再执着,将软剑收回腰间,走近去瞧滚落在地的神像脑袋。与人间大多凭空臆造的神像不同,这神像与付良吟长得有八分相似,看得谢既直来气,恨不得再补上几剑,砍个粉碎才好。
正盘算着从哪儿下手,他忽地想起一个问题。
好像刚进殿的时候神像不长这样,要不然沈祛机早就得发现神像和秦奉衍长得一样。
如今像是去除了什么障眼法,露出真容来。已知付良吟并未飞升,那这俩始作俑者还在村里呢!
他一个激灵,心道活到现在这俩人怕是成了老妖怪了。如果付良吟当时的阵法成功了,他为什么还驻留此地不去?而且他当时那般,分明没想留尤凤莲的性命,现在他俩却都在此,还好好地成了夫妻……
谢既脑子很乱,焦灼挥之不去,他连站也不肯好好站,像是地上有钉子扎他脚底。他不由得担心朝绯玉能不能应对,可眼下沈祛机这边还没醒,一时进退两难,只得掏出风掠琼音,打算先联系朝绯玉问问情况。
他刚要注入灵力,就见宛如雕塑的青年忽地动了。他眼睫微动,随即睁开眼睛,眸底一片暗色。
沈祛机醒了。
谢既动作一顿,正要说话,就见沈祛机脸色似乎很难看,浑身上下萦绕着极为明显的不悦气息。
沈祛机没说话,也没起身,像是还未回过神来。
他知付良吟要做什t么,也知幻境不能改变,发生的种种早已成为过去,他们也并非当中人。
可是……
他低敛眉目,视线落在怀中恬静的睡颜上,眸子终于起了些波澜,双臂不由得环得更紧,带着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不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