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的眼神很淡,像一汪深潭看不见底,扫过周遭时,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、审视的意味,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,明明没有任何盛气凌人的姿态,却让周遭那些前来迎接的仆妇家丁们,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。
虞修德的嘴唇翕动了半晌,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声音沙哑得厉害:“……般般?”
虞惊霜抬起眼看向他,也看向他身旁的主母,目光在他们脸上停留了片刻,随即露出了一个极淡的、却又带着几分疏离的笑。
“父亲,母亲。”
她微微颔首,算是行了礼,这一声“母亲”叫的是主母王氏,王氏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。她上前一步,想要去拉虞惊霜的手,却又在半空中顿住了,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,显得有些手足无措。
虞修德重重地叹了口气,哑声道:“回来就好……回来就好。外面风大,先进屋说话。”
虞惊霜并未拒绝,跟着他们走进了这座她阔别了十年的府邸。
府中的陈设大多还是老样子,只是瞧上去,似乎添了些许……生气。虞惊霜随意扫了几眼,庭院里多了几样小孩子才会喜欢的秋千和木马。正堂的桌案上,也摆着几本被翻得卷了角的蒙学读物。
还未等她落座,一个容貌清秀温婉、眉眼间带着几分怯意的女子,便领着一个虎头虎脑的男童,从内堂里快步走了出来。
那女子见到虞惊霜,眼圈儿立刻红了,要哭不哭地站在原地,既激动、又不敢上前,纠结得只是冲着虞惊霜道:“……般般,你,你真的回来了。”
一见这妇人,饶是冷静稳重的虞惊霜,此时也忍不住激动了起来,上前两步紧紧地搀扶住了她,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喊道:“娘!真的是我,我回来了!”
母女俩久别重逢,均激动不已,虞惊霜感觉自己有好多话想说,然而就在此时,她察觉到自己的裙摆被人轻轻拽动了一下——
她微微一愣,目光从自己那十年未见、依旧是貌美柔弱模样的生母脸上,落到了她身旁那个孩子身上。
小童约莫七八岁的光景,生得粉雕玉琢,一双眼睛倒是像极了虞修德。
“这是你弟弟,承泽。”主母王氏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尴尬,却还是温和地介绍道。
虞惊霜心中并无生出太多波澜,她离家十年,生母再添一个儿子来傍身,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,更何况,主母仁善,父亲也算爱重,想来这些年,她们母子二人的日子过得并不算差。
只是,她的心中莫名有一丝丝复杂,想起自己当年被卫瑎胁迫的缘由、想起这小童的年纪、想起两朝断交后不再往来的书信……原来,所谓的“思念”,所谓的“愧疚”,终究还是抵不过天伦之乐,更抵不过一个能承欢膝下、传宗接代的儿子。
正思忖间,刚被介绍完的虞承泽,才不管出现在家里的“陌生”女子与自己有什么关系,只顾着脚步不停、绕来绕去想从大人们的包围中跑出去,他跑得急,个头又小,许是被不知谁绊了一下t,惊呼一声,便朝着虞惊霜的方向摔了过来。
虞惊霜下意识地便要伸手去扶。
可她还未动,两道身影便比她更快地冲了过去。
她的生母和主母王氏,几乎是在同一时间,一左一右地扑了过去,口中皆是惊慌失措的呼喊:“小心!”“我的儿!”
两人一左一右,将那孩子护在了中间,像两只护崽的母鸡,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,也恰好,将将要伸出手的虞惊霜,隔绝在外。
虞惊霜伸到一半的手,就那样顿在了半空中。
她看着眼前这幅母慈子孝、阖家紧张的画面,看着自己那两位“母亲”脸上如出一辙的、对那小儿子的关切与紧张,最终,只是面无表情地缓缓将手收了回来,拢进了袖中。
那份血脉相连的亲情,在这一刻,似乎变得比窗外透进来的午后日光,还要稀薄几分。
……
夜深了,虞惊霜独坐在窗前,小杏正在为她收拾着行囊。
“姐姐,”小杏一边将被褥铺好,一边忍不住小声嘀咕道,“我瞧着,老爷和夫人待您虽是愧疚,却也……客气得很,倒像是对待一位许久未见的客人似得……”
虞惊霜看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月,淡淡地道:“人生一场,修的本就是两不相欠。”
她转过头看向小杏,眼中是早已洞悉一切的平静。
“当年我未出阁时,他们待我也算得上是尽心尽力,让我过了十几年锦衣玉食的日子,后来,我远走大梁,也算是自己的选择……这些年独自在大梁,也算得上是祸福相依,有委屈也怨不得别人。”
“如今,他们有了新的儿子,有了新的生活,我于他们而言,不过是一个早已远嫁的、偶尔才会想起的女儿罢了。如此,挺好。”
她语气平淡,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。
“我们之间互不相欠。这便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。”
小杏听得似懂非懂,却也从她的话里,听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萧索。
……
在上燕的日子,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了下来。
虞惊霜并未急着做别的事,她像一个真正的、离家多年的游子,每日里,只带着小杏,在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中随意地闲逛,而兰乘渊,则依旧是那个沉默的影子,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身后。
只是,逛得久了,虞惊霜便渐渐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。
这座城,似乎……不要对劲。
街面上瞧着依旧是繁华的——酒楼茶肆,商铺林立。可细看之下却能发现,许多店铺的伙计,都带着一种无精打采的萎靡,而街上行走的富家子弟,也多是步履虚浮,面色苍白,眼神里带着一种奇异的、仿佛尚未从梦中醒来的迷离。
这日午后,她们行至一处名为“醉仙楼”的酒肆,还未走近,一股奇异的、甜腻中带着几分靡靡之气的香味,便顺着风飘了过来。
小杏闻着那味道,忍不住皱了皱鼻子:“小姐,这是什么味儿?怪香的,可闻久了又让人觉得有些头晕。”
虞惊霜嗅闻了一下,脸色猛地变了,她的脚步在酒楼门口停了下来,眯着眼,她透过那半开的窗户朝里望去。
只见那酒楼大堂之中,竟是座无虚席,然而那些客人却并非在推杯换盏,高谈阔论——他们一个个都斜倚在榻上,身旁燃着一个小小的、造型精致的香炉,那奇异的香味,便是从那香炉中散发出来的。
而那些人,则个个面色潮红,眼神迷离,脸上挂着痴傻般的笑容,口中喃喃地念着什么,仿佛正沉浸在什么美梦之中。
这副景象,让小杏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“天呐!这……这不就是……”她的话未说完,便被虞惊霜一个眼神制止了。
“一梦黄粱……”她喃喃道。
一种点燃后能让人产生极乐幻觉的迷香,极易上瘾,一旦沾染,便很难戒除,最终会被其掏空精气,落个油尽灯枯的下场,在大梁,私藏此物,便是死罪。
可在这里,在这上燕的天子脚下,它竟被摆在了光天化日之下,成了人人趋之若鹜的消遣之物。
兰乘渊不知何时也走到了她身边,他的目光扫过楼中那一张张沉沦在幻梦中的脸,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,眼神里,是毫不掩饰的震惊与厌恶。
虞惊霜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,她终于明白,为什么这座曾经繁华的都城,会给她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。
它的根,已经从内里开始腐烂了。
她并未声张,只是驻足看了看,随后又悄悄离去了。
翌日一大早,便听见府中管家激动的声音遥遥传来,自门口一路喊到了内厅:“老爷!夫人!宫里……宫里来人了!是陛下派来的!”
话音未落,便见一个太监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,昂首走了进来,他手中捧着一卷明黄的圣旨,见到闻声而出的虞家老少,目光扫视了一圈儿,立刻锁定在了虞惊霜身上,堆起了满脸的谄媚笑容。
“咱家见过虞……不,见过‘安平’县主!”
他尖着嗓子,将那圣旨高高举起,朗声宣读起来。
圣旨的内容无非是说,陛下感念当年虞家女才德兼备,却明珠蒙尘,流落异乡。如今特意下旨,册封虞惊霜为“安平县主”,食邑三百户,另赐黄金千两,锦缎百匹,上京宅邸一座……
一连串的封赏从那太监口中流水般地念了出来,砸得屋内外所有人都晕头转向。
虞修德与王氏、林姨娘站在一旁,听着那一道道匪夷所思的恩赏,早已是目瞪口呆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待那太监宣读完毕,将圣旨与赏赐的清单一并交到虞惊霜手中时,虞修德才如梦初醒,连忙上前。
而虞惊霜却只是平静地接了过来,随手递给了小杏,对着那太监微微一笑:“有劳公公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