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甚至连谢恩都未曾说一句,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,仿佛手中接过的不是泼天富贵,而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买卖契约,太监见她这幅模样,也毫不在意,只是一昧地恭维,言语间是毫不掩饰的巴结与讨好,虞惊霜听着此人舌灿如莲,对那些溢美之词只是一笑而过,并未放在心上。
林姨娘站得远远的,看着那个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的、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儿,心头涌上了无限的失落和迷茫,她讷讷地问身侧的夫君:“……那还是我的般般吗?怎么,怎么与从前大不相同……那孩子到底是经历了什么呀……”
虞修德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,他只是远远地看着,眼眶终是忍不住微微湿润,他知道,他终究是彻底地失去了这个女儿。
错过的便是错过了,再多的封赏,再多的愧疚,也换不回那份早已消逝的、最纯粹的父女亲情了。
……
第二日,虞惊霜递了牌子,应召入宫。
王承,不,或者说是卫承,如今的燕帝着一身玄色的龙袍,端坐在御座之上,眉宇之间早已不见当初在大梁时,他可刻意装出的那份天真随行,而是属于帝王的、不怒自威的沉凝。
见到虞惊霜,他脸上那份紧绷的威严才稍稍柔和了些许。
“你来了。”他走下御座,亲自为她赐座,微微一笑道:“那日大梁一别,朕就知道你我二人还会有再见的一天,只是没想到,竟然这么快。”
两人寒暄了几句,虞惊霜便直奔主题,她并未提及自己的所见所闻,只是状似不经意地道:“陛下,我这几日在城中闲逛,发现了一件奇事,城中似乎……正流行着一种奇特的熏香,不知陛下近日才回上燕可曾听闻?”
曾经在大梁时,卫承就与她一同见识过由一梦黄粱引起的灾祸,虞惊霜就不信,这人不明白一梦黄粱的恐怖之处后,还能放任它在上燕横行。
听到她直接了当地说起这话,卫承为她倒茶的手微微一顿。
他抬起头,看着虞惊霜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,沉默了半晌,最终只是苦笑了一下。
“朕……岂会不知?”他将茶杯推到她面前,脸上是与他年纪不符的疲惫与无奈,“否则你以为,朕大费周章去大梁干什么?”
他挥退了左右,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。
“朕去大梁,本来就是因为得知一梦黄粱发源于那里,才想着前去寻找线索,抑制这东西的。”
卫承长长地出了口气,语气里暗带恨意:“此香不知从何时起,便在上燕的权贵之中流传开来。朕……下过数道禁令,可根本无济于事。”
他指了指殿外那片金碧辉煌的宫宇,眼中是深沉的痛心与无力,“他们,早已被这香蛀空了骨头,也蛀空了整个上燕的根基。”
虞惊霜的心随着卫承的讲述慢慢沉了下去。
“此事,与曾经的西郡太守林啸脱不了干系。”她沉声道,“我怀疑,兰乘渊当年也是被他所欺所害……他是沉t光族的后人,而沉光花就是制成一梦黄粱的原料,沉光族人曾经种植着这种魔花,使得骨血也深受其影响。当年林啸便是以此为由,骗他离开了我,后来似乎又囚禁了他。”
她将从妹妹那里听来的隐情告知了卫承。
卫承听完,脸上的苦笑愈发地深了。
“你说的,朕也猜到了几分。”他叹了口气,眼中是深深的无力感,道:“可如今,那林啸,早已不是一个区区的西郡太守了。他靠着贩卖这‘一梦黄梁’,早已将朝中大半的权贵都控制在了手中。朕……朕虽是天子,可很多时候,亦是……无能为力。”
他转过头,看向虞惊霜,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眸里,第一次露出了属于帝王的、算计的光芒。
“虞惊霜,”他一字一句,叫着她的全名,“你素来聪慧,手段过人,你既然来到了上燕……能不能,帮帮朕?”
第99章 第99章
随着卫承问话出口,虞惊霜的脸色冷了下来,默了一瞬,她淡淡道:“若我说不愿呢?”
卫承盯着她,虞惊霜转过脸道:“我只是回来探亲的,迟早还要回大梁。我已经离开这里十年了,什么都不了解,你觉得我能帮你什么?帮你多少?”
“更何况,”她长长出了口气,觉得有点好笑,说:“我现在的身份很尴尬,你堂堂一个皇帝,手下随便拎出来个人就能为你办事,怎么就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了?”
听着她说,卫承的脸色阴沉如水,那点伪装的稚嫩瞬间剥落,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的沉凝与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,久久沉默后,他略带苦涩的声音响起:“事到如今,也没什么好瞒着你的了。”
“正如你所说,从朕登基至今,三年来,这‘一梦黄粱’便如跗骨之蛆,悄然无息地在上燕蔓延开来,可朕虽是天子,很多时候却也只是个……傀儡罢了。”
他抬起头,目光扫过殿内金碧辉煌的陈设,华美的屏风,精致的香炉,每一处都透着帝王家的富贵与奢靡,可在这份繁华之下,却隐隐流动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暗流。
“你不是好奇过,先帝有那么多子女,最后却是最年轻的我登基吗?”
卫承看向虞惊霜,在她疑惑的目光中道:“当时我告诉你,是因为其它人都死了,没错,他们都死于一梦黄粱。我的几位叔伯,甚至连亲舅父,都已……都已深陷其中,不可自拔。”
卫承的声音淡淡的,“而我是直接从皇爷爷手中接过皇位的……我爹做了四十几年的太子,等了四十几年的龙椅,眼看着皇爷爷灯尽油枯,可他却只差了一步,死在了皇爷爷前头,便宜了我这个儿子。”
虞惊霜慢慢睁大了眼睛,脑海中的思绪一片混乱,努力梳理着卫承口中的话。
而卫承还在慢慢诉说着:“朕不是没有想过强硬镇压,可那些人,他们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们了。”
痛苦地闭了闭眼,他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感,“他们为了得到香,可以不顾一切,甚至……可以背叛自己的亲人。朕若强行镇压,恐怕会引起更大的动乱,甚至……甚至整个上燕,都会因此而动摇国本。”
他伸出手,轻轻地抚摸着茶盏冰凉的杯沿,低声道:“你离开上燕的这些年,这里确实发生了许多事情,若非当年五叔相助,恐怕朕也早已与那些死在香下的短命鬼一样了……”
他的话没有说下去,可虞惊霜却已然明白了其中的含义,太子因“一梦黄粱”而死,卫承在卫瑎的帮助下才得以幸存,并最终登基为帝,可这帝位,却如同一座被架空的虚位,任由“一梦黄粱”的阴影笼罩着整个上燕。
“所以你如今,是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傀儡皇帝。”虞惊霜的声音很淡,她能看到卫承那份光鲜背后的无奈与悲哀,可还是打算拒绝:“可是陛下,这些上燕的争斗与我无关……我不年轻了,又一身病痛,我此番回京,只想了结自己的一桩心结,其余的……”
她叹了一口气,站起身轻轻拍拍卫承的肩,道:“我真的无能为力。”
她转身欲走,殿内一片死寂,只有烛火摇曳,映得卫承的脸格外苍白。
他紧紧地咬着牙,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与屈辱,只觉得自己堂堂一国之君,却被一个女子如此轻蔑地拒绝,这让他心底的傲气与自尊,都受到了极大的打击。
可他知道,虞惊霜说得没错,她没有理由帮他。
“等等!”
卫承站起身叫住了虞惊霜,他抿了抿唇,沉声道:“可是,除了你,我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帮我解决这件事了。”
虞惊霜疑惑地看着卫承,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挑,并未开口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等待着接下来的话,她知道,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,也是他敢于向她摊牌的底气。
“虞惊霜,我知道,你是唯一一个吸食过‘一梦黄粱’却没有上瘾的人。”
卫承的声音压得很低,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,“朕要你,和你妹妹虞晞,帮朕救治那些被‘一梦黄粱’所害的人。你有特殊的体质,又有大梁在背后支持,而你妹妹是南地医派的佼佼者,两两结合,才有可能抑制住这股靡香之风。”
他没有说下去,可未尽之语却已然将他内心的大胆想法暴露无遗。
虞惊霜的瞳孔骤然紧缩,她猛地抬头,目光凌厉地看向卫承,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震惊与怒火。
一瞬间,当年兰乘渊那荒唐的误会、林啸利用沉光一族血脉制香的罪行、上燕街头那些吸食迷香不能自拔的人群……种种场景涌上脑海。
原来这就是卫承的目的,这就是他千里迢迢要去大梁“偶遇”她的原因——这小兔崽子是想要利用她来解毒?
这简直是何其可笑!何其可悲!
她勉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怒火,看向卫承道:“你一个一国之君,却想着用这种荒谬的法子来解毒?这话说出去,恐怕没人会信。”她顿了顿,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,“更何况,你以为你将我骗到宫中,就能威胁到我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