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上卫瑎低眉顺眼的表情,她莫名有点被逗笑了,掸了掸衣角,虞惊霜一抬下巴,道:“过来吧。”
卫瑎面色沉静撩了衣袍,跟着上了马车,王承殷勤给他撩帘子,他散漫地看过去一眼,心里勉强压下了不快。
这个蠢人,倒是有几分用处。
进了马车内,里头倒是不似虞惊霜说的那样拥挤,反倒很宽敞,卫瑎不露声色,乖顺坐在距离她和小杏远远的那一侧,眼观鼻鼻观心,瞧着倒是于以往他张扬的风格不同。
虞惊霜知道他是抱着什么想法来的,懒得理他。
那些什么“后悔”呀、“原谅”呀的话她一点儿都不想听,便提前开口,意兴阑珊道:“想跟你就跟着,但什么怪话都别说,碍眼的事也别做……别招惹我心烦。”
卫瑎坐在角落,薄如蝉翼的纱帘随着风轻轻摆动,摇晃的光影错落,照得他面容明明暗暗,看不清神色。
只听见他默然了一瞬,便道:“好,霜霜,我定然不会忤逆你的。”
小杏翻了个白眼,手指按捺不住地摸到了腰侧的刀鞘上,虞惊霜看见了,也没有多说。
马车慢悠悠走了一段路,一路上,卫瑎都老老实实的,有时似乎在发呆,更多时候只是偷偷地用眼神勾勒虞惊霜的侧脸轮廓。
虞惊霜察觉到他的目光,不耐烦地“啧”了一声,他就服服帖帖地移开了目光,一点都不敢逾矩。
虞惊霜有心套他几句话,便问起他有关上燕的事,无论她怎样试探、问了什么,卫瑎神色都没有半分变化,倒是无论什么机密、秘辛都往外说,半点不设防的样子——
更甚者,虞惊霜觉得他在讨好自己。
只有当虞惊霜问起她的小妹虞晞近况时,卫瑎才稍稍迟疑了一下,慢慢斟酌着话语,一字一句道:
“我有那么几年里被事务缠身……恰逢又生了场病,心力交瘁,就没有太关注她的细致动向…只是大概得知,你小妹她成婚后,便随着夫君远走去那人家乡了。”
顿了下,他又道:“我很久……没有再与你妹妹联系了,那几年,我实在病得有些重……”
说这话时,他又皱紧眉头咳了几声,瞧着人愈发虚弱。
按卫瑎的推断,以虞惊霜的性子,听他这么说、见他这么做,多少应该也会关照两句他的身子吧……
他清楚感受到,自己胸膛内那颗心因这种期待而跳快了两下,怀着隐秘的向往,他悄悄瞥了一眼虞惊霜。
哪知,虞惊霜根本没在意到他的小心思。
他说话间,马车狠狠颠簸了一下,将小杏手中的杯盏晃了一下,茶水飞溅,虞惊霜便忙着掏出身上帕子,去擦拭小杏手臂那处的茶汤。
卫瑎转动眼珠看过去,待看清虞惊霜动作,他的面容有一瞬扭曲。
垂了垂眼睛,他竭力压下了对小杏的厌恶:
他又想起当年,在上燕时,两人尚且年少,他爱怜惊霜,惊霜仰慕他,他们二人之间有那么多的好时光,谁也插足不进去。
有一次,他随众兄弟骑马追猎一只野兔,林中荆刺丛生,待他兴尽归来,左臂处被划开一道极小极浅的血痕,旁人、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,只有霜霜,细心妥帖地为他缠上了一圈帕子。
那时候,霜霜眼中只有自己,那样贴心、那样好……光是想着曾经的紧密相依,卫瑎就要眼眶发热地流泪。
他恨恨地扫了一眼虞惊霜身边的侍女,满心满眼都是方才虞惊霜对他提及病痛不闻不问,却对那个侍女关切体贴的模样。
一霎时,卫瑎的整个胸腔都因为嫉妒和不忿而冒着酸苦、疼痛,简直要让他无法呼吸——那种待遇、那个位置、那样的关切、信任和亲近,从前都只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啊!
这些贱人,为什么总要插入他与霜霜之间?!
他早晚有一天,要杀光他们!
种种想法,只在一念之间,下一瞬,虞惊霜抬起头来时,就只看到卫瑎静静坐在那儿,抿着唇一言不发的模样。
她察觉到方才有股粘稠阴冷的目光,但也没有多问,只是敷衍般的顺口接上了被打断的话头:“你刚才说,你不知道虞晞去哪儿了?”
她只是随口一问,却把卫瑎问得受宠若惊,顿时从愤恨中回过神来,眼神一亮,他直起身来,正要柔声回应——
王承便从外面探进来头,洪亮一声,大大咧咧喊道:“方才是为了避让一只传过来的小狗来着,才让马车颠了一下,你们没事吧?”
虞惊霜转头看向王承,笑道:“你这驾车的本事未免太差,一路没走几步,瞧把我们都颠簸了几回了……对了,小狗没事儿吧?”
王承嘿嘿一笑,有点羞,忙说自己今日心浮气躁,确实有点走神:“小狗当然没事,我好险避开了呢!”
他刚笑嘻嘻说完,一扭头,就看到了卫瑎难看至极的脸色。
那人脸上如盖着一层冰霜似的,直勾勾地看向他,两只眼黑黢黢的,看得王承声音不自觉弱了下来,脸上也不敢再笑了。
其实,他早就知晓卫瑎与虞惊霜的恩恩怨怨,也知道这人自从大病一回后,活像自阴间爬回来的恶鬼。
脾气阴晴不定也就算了,那股心狠手辣、一个不顺就血洗人全家的恶性是压也压不住。
就连他这个旧相识,时常见了卫瑎也心里直打鼓,又怕又敬的。
此时卫瑎一盯他,他心里就发憷。
虞惊霜关照了他两句,背对着卫瑎,她并不知道这两人的暗流涌动,只是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,她回头,望向马车内唯一一个端坐在角落不言不语、周身阴沉的人,皱起了眉:
“你不高兴?”
她最烦扫兴的人,尤其这人还是卫瑎。
不自觉的,虞惊霜的语气就有些冲:“不高兴就回去没人拦你,拉着一张死人脸给谁看?”
此话一出,马车内静地可怕,卫瑎愣怔地抬头看她,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而王承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,他怎么都想不到虞惊霜会这么直接说出来,不过,可不是嘛……死人脸来形容卫瑎最贴切不过了。
虞惊霜把帕子丢在桌案上,继续淡淡道:
“我一早就想说了,每次你就不能在我面前装的高兴、灿然一点儿吗?
或者看看明胥、看看潜鱼,不会说讨巧话就老老实实的做事儿……我记得你以前不是挺能笑的吗,怎么,见了没死在异地他乡,反而还活得不错的旧情人,气得你连笑都笑不动了?”
她这话说得轻飘飘的,落在王承心里,简直是赤裸裸的阴阳和嘲讽,甚至在他看来,尽管知道虞惊霜不是那个意思,但这番话都称得上是刻薄又恶毒了。
而落在卫瑎耳中,却是轰然一声长鸣——这是自重逢以来,她第一次谈起当年啊。
甚至那句“旧情人”,都像一块烙铁烙在卫瑎胸口,又是烫得他炙痛,又像是给了他“名分”似得,让他在痛中又生出些甜来。
只是……虞惊霜把他和另两个男人拿来相提并论的话,却让卫瑎差点失态。
那两个男人,一个是趁人之危,夺人妻子的贱种!
一个是愚钝蠢材、走了天大的好运才可以待在霜霜身边的侍卫,身份低贱污秽!
他怎么可能比不过他们两人?
卫瑎的心犹如一个涨满了毒汁酸汁的柔软袋子,虞惊霜一句“你就不能学学他们的样子”,就在他饱涨的心间狠狠扎了一刀。
恶心、嫉妒、厌恶、鄙视和杀意混杂着倾泻,直将他腹中烧得滚烂、心中烧得沸腾着t压都压不住的暴虐。
贱种!
他们的名字怎么配被霜霜记住?!
他们又做了什么才会让她说出“多学学他们的样子”?!
这两个贱种、不,是所有贱种!
那个不知所谓的侍女、那条不长眼睛撞到马车上来的狗、还有那个一脸蠢相的王承!
怎么这些东西就突兀地插入他和霜霜独处的时刻中来了呢?
若不是他们横插一脚,现在本来该是霜霜关心他身子安康与否的时候!
这些贱人们为什么不能去死?
他恨不得、恨不得将他们统统剁碎了挫骨扬灰!
卫瑎眼中闪烁不定,阴暗的心思掩在阴影处,万千思绪尽在一瞬间流转而过,静静的马车内,只有略急促的呼吸声起伏。
霜霜还在面前……
卫瑎轻闭了闭眼,长睫颤抖两下,再睁开,他望着虞惊霜,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柔和清丽的笑。
“……我才病愈不久,身子还痛楚不堪,有时才会暗自消沉,不是故意惹你不开心。霜霜,我下次不会了,原谅我这一回吧,别生气。”
他柔声轻轻道,语气中带着微微的亲昵,不惹人厌烦,显得他格外温柔可亲。
卫瑎拿起桌案上那方湿透的帕子,不嫌脏污地妥帖叠起放好。污浊的茶水顺着他白皙细长的手指流淌下来,他浑然未觉,只是将帕子推向虞惊霜,略带讨好道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