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答得如此熟练，这样的念头已经在他脑中灌输了不知多少次。
不管面对任何人都不愿放松警惕，沉沉数十载春秋，能信任的只有他自己。
李今棠心里莫名地泛起一阵酸涩，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救他，哪怕只是想在幻境中让他感受到一点儿温暖，也会被少年极强的警惕性推开。
她耷拉着脑袋，转头去看那块把自己送进来的碎片，“你可不可以，送我去其它地方？”
至少有一件事，她或许可以改变。
*
雪粒如被风撕碎的棉絮，簌簌从枝头擦过，翻飞如蛾。
白衣少年仗剑负手而立，近乎和皑皑白雪融为一体，仿若一尊无人过问的雕像。
不远处浓烟滚滚，他目光淡然地远望过去，眼神里并无半分情绪。盐粒般的白雪落到长睫上，在眼睑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。
雪地上留下一道长痕，倏然间，一处积雪簌簌塌下，一声惊叫自洞中传出。
他步伐稍有停留，凝目看去，片刻后，从洞口攀上来一只手。
少女咳去呛进口中的雪水，沾了雪的睫毛轻轻颤抖着，“你们做什么呀？快拉我上去。”
雪地里站着的其余人无动于衷，反而格格笑起来，“你一个卑贱之身，死便死了，又有什么可惜？难道还会有人来惩罚我们不成？”
“你们看呐，她还想爬上来！”其中一身着红衣的女子手指着洞口那双布满伤痕的手，笑道∶“姊妹们，快把她打下去，不然的话，叫旁人看见了，可要笑话我们和这样一个叫花子同行。”
几人嘻嘻笑起来，纷纷用手堆出几个雪球，毫不留情地朝少女手上、脸上、身上砸去。
“你们在做什么？”
少年注视良久，终于在听见那句“卑贱之身，死便死了”时微微变了神色，握着剑柄的指节泛白，抬步朝她们走来。
“你管什么闲事？”那红衣少女神气地看向他，忿忿道∶“我们教训自家人，和你有什么关系了？”
“这我的确管不到，”少年微微一笑，长睫轻颤间，轻盈的雪水洇入瓷白的肌肤中，“不过几位若是不想死的话，最好在半个时辰内远离这里。”
“不离开又怎样？怎么就会死了？”
那红衣少女还想争辩，身后一人拉住了她，小声说∶“阿姊，咱们出来得也够久了，阿娘该担心了。”
此时四下里马蹄声阵阵，她们望着雪地里一排排深深浅浅的脚印，都不由得对这话信了几分。
“阿姊，我们不管她了吗？”
“还管她做什么？左右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……”
噪音逐渐没入不远处一起一伏的雪堆中，少女双腿离地悬在洞内，手心沁出的血为一片纯白添了几点殷红。
手腕忽然覆上一层温度，她被人腾空拽了上来。
少女双掌按在柔软的雪地上，些许狼狈地甩掉发丝上的雪珠，抬起眼看向救她出来的人。
一丝喜悦悄悄爬上心头。
面对处在同样窘境中的人，果然能激起他的同情心。
这回总该成功了罢？不论如何，她都要拦着不让他上场。
最起码……那些族人的死和他没有关系了。
“谢谢”二字尚未出口，下一瞬，少女的笑容僵在嘴角。
只见一道弧光剜出，少年目不转睛地扬起手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。
方才还未跑远的那几位少女被弧光击中，瞬间化为泡影消散。
冷风穿林而过，每一下都像是碾碎了少女心中的那一丝希冀的火苗。
他微微俯身，眼底杀意渐浓，结了冰般的声音中隐隐含着些许兴奋。
“很聪明的法子，你是什么人派来的？”
第66章 蜃楼镜（六）
◎情爱这等虚无缥缈之物，你竟也信。◎
牢房外,雨水顺着廊檐滴落，遁入长满青苔的石阶中。
阳光透过窗格洒下来，映在那人苍白的脸上,鲜血沿着指缝淌下，和地面的积水融合到一处。
他低垂着头，两条手臂被铁链勒出了红痕。猛然间一盆冷水当头泼来,清冽的水纹滑至下颌,激起一片寒凉。
“醒了啊？可让我好等了。”
南宫修艰难睁眼,一袭白裙映入眼帘。肌肉牵动间，身上的疼痛愈加明显。
“是你？”看清来人后,他眉头深深蹙起，无法相信把他绑来这种地方的会是个手无寸铁的女子，“为什么要这么做？是谁指使的你？”
“你猜。”
少女在他面前微微俯下身,身后的影子被日光拉长。
南宫修瞳孔猛缩,神色变得难以置信,“你……你不是阿兰。”
“还以为你会是个聪明人，没想到一样蠢得可以,”阿兰叹口气,道∶“第一次扮鬼，露的破绽这么多,你们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得出来，看来还是我太高估了你们。”
“你想做什么？”他声音冷静下来。眼下自己手脚被缚，对方的修为和身份也不清楚,倘若贸然动手，只怕会吃亏。
阿兰不答,只是转身从燃得正旺的火炉上取下一根烧红的烙铁,抿嘴笑着走到他面前,伸手挑起他下颚，“别紧张，接下来我要问的你全知道，至于愿不愿意说——”
她停顿了一下，转目看向手上红铁，道∶“就要看你能忍到什么程度了。”
“你到底是什么人？”他气息有些微弱，直觉面前这人定不简单。
“是我问你，别搞错了身份。”阿兰五指一松，灼热的温度在他胸膛留下一道深痕。南宫修手臂骤然绷紧，脸部肌肉扭曲起来，却紧咬着牙关不发出声音。
阿兰敛起笑容，道∶“东西藏在哪了？你如实说，我可以饶你不死。”
南宫修眼中露出一丝不加掩饰的困惑，而后忽然明白过来她指的是什么，脸色一变，怒道∶“我听不懂，你要动手就甭废话。”
“你以为我不敢动手吗？”阿兰早料到他会是这副反应，没有任何犹豫地抓起烙铁往他胸膛处按下，空气中一时弥漫出一股血腥味。
“你杀了我，就永远别想拿到它们。”南宫修强行压住胸膛处撕裂般剧烈疼痛，额角青筋跳起，冷冷盯住她，声音不稳∶“既然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灵丹而来，你大可只针对我一人，有何必大费周章对付他们？只怕还别有所图吧？”
“这不是你该问的，”阿兰移走铁块，抬手一挥，缚在他手臂上的铁链骤然收紧。她眯起眼笑，“你倒也不算笨，不过有一点猜错了。对付他们简直易如反掌，又谈何大费周章？”
“你耐得住，我便明日再来，”她拭去手上血渍，转身离开牢房，“你想耗着，那就看看你那群朋友什么时候找得过来。”
*
炽热的温度渐渐褪去，被火光映亮的眼瞳恢复漆黑。谢长宴垂眸看着软绵绵倒在怀里的少女，不自觉收紧了手臂。
“阿棠？”他声线有一丝自己都未察觉到的颤抖。
她双目轻轻闭着，没有任何反应，长长睫毛在她脸颊投下扇形阴影，像是熟睡了一般。
他静默良久，抬手轻抚过她面颊，一丝灵力遁入神识中，却又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手指微微一顿，他眼神黯了下去。
她……为什么就不愿意乖乖和他待在一起，非要跑去送死呢？
“我说过了，你的幻术实在拙劣，为何还要用呢？”
李今棠半跪在地上，腿软得站不起身来，仰起头看着他。
对方眼底凝结的那层寒意甚至比身下的雪水更冷。
这句话令她有些手足无措。
“你……”
这里不是幻境么？一切都不是真的，那他应当也不是活生生的人。
“你为什么还会记得？”
一语未完，一只冰凉的手伸过来，径直掐住了她的脖颈。
李今棠没有过多挣扎，垂放下来的手腕轻轻一翻，雪地里燃起一丝亮光。
那簇光亮跳到少年手腕上，他眉头凝起，吃痛地甩开手。
她趁机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，踉踉跄跄地站稳后，却惊觉他已背过身走出老远，只剩一个忽隐忽现的背影。
“慢着——”
她着急地在后面喊，但对方当然不会因为这个停下，脚下步伐丝毫没有减缓。
“你不能去……”离他仅有几步之遥时，李今棠探出手想拉住他衣角，却不慎碰到了那斜出来的剑柄，手心猝不及防被上头的刺扎了一下，她立马撇开手，顺势在他衣角上用力扯了一下。
衣料撕裂的脆响在雪地里格外清脆。少年倏地顿住脚步，微微侧过目，被扯破了一角的布料在寒风中荡漾。
“你很想死么？”他缓缓开口，忽然间笑了起来。
“虚伪。”
良久，他收敛笑意，目无波澜地看着她，声音比风雪更冷，“你不是想死，而是想让我死。”
“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？他要杀我，大可光明正大地来，又何必再多牺牲一个你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