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幼宜甫一踏出门,只消一个眼色,心腹仆役便已会意,上前将候在外间、还不及求饶的奶娘嘴一捂,径直拖向前院。
朱幼宜脚下步履生风,百褶裙裾翻飞,似要晃出残影,云鬓间那支虫草鎏金点翠步摇随之急促摇曳。她一张精致的脸上阴云密布,几乎能滴出水来。
贴身婢女珍珠见主子先是动怒,继而嘴角泛起森森冷笑,便知此事绝难轻纵。
一到前院,珍珠立时命人将奶娘按在长凳上,又急遣小厮去唤管事。
岑管事曾是朱幼宜母亲的陪房,被朱幼宜从朱家带出来,做了如今岑府的管事,素来在朱幼宜面前有几分体面。
此时见朱幼宜端坐在堂前廊下,面寒如霜,岑管事心下不由一哆嗦。从前在朱家,老爷去后,大小姐多有隐忍,自从回了岑家,这两年,大小姐手段越发利索雷厉起来,心思也愈发深沉难测。
外人都道大小姐招了赘婿,姑爷须得背靠岑家,仰妻子鼻息,惧内的很,却不知道,在岑家,大小姐几乎是对姑爷唯命是从。
照理说,经了朱家一事,大小姐应是防备心重,轻易不会信人,何况是个招赘的男人。大小姐不仅招了赘婿,且据他看,大小姐只信任入赘的姑爷一个,叫他越发看不透起来。
朱幼宜瞥一眼岑管家,并不理会他,只执起团扇轻摇,目光冰冷地看着奶娘被打板子。
珍珠见朱幼宜胸脯剧烈起伏,便知道主子气得狠了,小少爷如今是主子的逆鳞。
珍珠见岑管家分不清轻重的模样,还在兀自出神,冷声道:“岑管家,姑娘信重你,才叫你管着府里,你如今是老糊涂了不成,后院你进不得,前院你也管不严实?小少爷在院子里乱跑,你们都瞎了?你和人牙子也不避着点?”
岑管家心下一惊,看看被打板子,堵嘴闷哼的奶娘,回过味来,定是这奶娘开小差儿,没看好小少爷,叫小少爷跑出来,看见他和人牙子买卖了。他膝盖一软,扑通跪在地上,磕了三个头:“老奴有负夫人,老奴求夫人给老奴一次机会,老奴一定好好整治他们。”
朱幼宜不看他,院里只闻打板子的‘啪啪’声,让岑管家不寒而栗。
直至二十板打完,奶娘已昏死过去,珍珠才扬声喊停。
朱幼宜摆了摆手里的团扇,嫌恶地瞥了一眼长凳上的奶娘:“拖下去,把她送矿上去,非死不得出。”
仆役们应声而动,利索地将瘫软的奶娘如死狗般拖了下去。
岑管家额头磕破的血迹沾在地面上,感觉自己后背的冷风搜搜的。
朱幼宜凝视他半晌,见他浑身战栗,待她缓过心口郁气,方道:“念在你儿子如今在肇庆府那边得力,此次便饶过你,但你要知道,但你须明白,岑府虽非高门大户,却也不能漏得如同筛子。若再有下次,休怪我不顾旧情。若自觉年迈力衰,现在便可领了银子,回家养老。”
岑管家儿子正得重用,他岂肯此时离去?一听主子说饶过他,如蒙大赦,不顾额上伤势,连连叩首:“老奴明白!绝不再犯!谢夫人恩典!谢夫人开恩!”
后宅主屋内,孟清辞勉励把傅珩的所有痕迹驱逐出脑海,抱着儿子,又问:“奶娘欺负你了?”
岑亦初摇摇小脑袋头,皱了皱鼻子,似乎在想从何说起,那一本正经的小模样,叫孟清辞失笑。
小家伙沉了小脸,模样更像傅珩几分,严肃道:“她总是私下里和我说,我吃了她的奶,就是他儿子,以后也要像孝顺阿娘一样孝顺她,还说她儿子是我的奶兄弟,就是我的亲兄弟,又因为我,奶兄弟没吃上一口她的奶,是我亏欠了奶兄弟,叫我以后要对奶兄弟好,什么好的都要让着奶兄弟。”
孟清辞蹙眉,没想到看着本本分分,唯唯诺诺的奶娘还有这样的野心。
又听儿子说:“可她明明拿了咱家的月钱,我不欠她的。”
孟清辞摸了摸儿子的头,她本也没有那些迂腐的想法,安抚的摸了摸儿子的后背,夸奖道:“我儿子真聪明,没叫她给你唬住,她是咱们家雇佣的,银货两讫,你不欠她,是她想要欺负你。”
岑亦初听阿爹夸他,开心的又卖弄:“是她贪心,什么蛇吞......”
孟清辞哈哈笑道:“人心不足蛇吞象。”
岑亦初红着小脸,跟着阿爹呵呵笑着,心想:这我也知道。
“别只顾着缠着你爹,快过来把燕窝粥喝了。”朱幼宜端着燕窝粥进来,见两父子正笑得开心,脸上也不由自主浮起一丝笑意,语气柔和了几分:“在说什么趣儿呢,这么高兴?”
岑亦初闻声,便乖乖地从孟清辞膝头滑下来,端端正正坐到自己的小花凳上,仰头等着母亲喂食。
他其实早就不喜欢被人喂了,但阿娘方才似乎动了气,便忍耐下,哄哄阿娘开心罢了。
孟清辞便说了刚才的事情,气的朱幼宜险些甩了碗,恨恨道:“这么狠毒,敢教唆我儿子,罚她去矿上都是轻了。”
孟清辞很清楚那奶娘的下场,她也不是什么大善人,那奶娘今日能教唆孩子这个,日后指不定会是什么,并不觉得朱幼宜做的过分,她如今心肠硬的很。
只略过这些,和朱幼宜说了,不再给儿子找奶娘,另给儿子安排个玩伴儿,他们儿子早慧,也可慢慢教他认些简单的字了。
孟清辞昨夜已经将朱幼宜的话听进去,今日亦觉得自己亏欠儿子,陪着小家伙儿玩了半晌,又哄着睡了,才出府去。
戏楼二层的雅间内,孟清辞凭窗而正看得入神,戏台上,管弦声悠悠扬起,正上演一出书生女鬼情深似海的痴戏,那女鬼水袖轻抛,眼波如水流转,声声泣血,字字含情。
顾淮序推门走进雅间时,正见孟清辞倚在窗前,正入神的合着拍子击打窗沿,连他推门的动静都未曾察觉。他不由唇角一弯,也不出声打扰,只悄然走到她对面坐下。
待楼下一折唱罢,满堂喝彩,孟清辞方从戏中回神。一扭头,便见顾淮序不知何时已坐在对面,正闲闲地品着茶。她微微一怔:“你几时来的?怎也不出声?”
顾淮序抬眼看来,眼底含着一抹宠溺的笑意:“见你听得入迷,我不忍扰了你的兴致。”
孟清辞略有不自在,偏过脸:“呵,取笑我?”
顾淮序:“我什么时候笑过你?难得见你松快,不想你扫兴罢了。”
两人正说着,便听有人敲门,一个女子柔美的声音传来:“听说金爷来了,奴家特来拜谒。”
孟清辞:“进来罢!”
雅间的门被推开,那女子还没卸了装扮,正是方才在台上曲调婉转,勾魂摄魄的‘女鬼’。她眼波如勾,媚眼扫过金韫年,又很有分寸的规矩垂目,对着孟清辞盈盈一拜:“奴得金爷点拨,才有成角的造化,您能来已经是捧场,如何还能教您破费打赏,奴家心里有亏。”
孟清辞很是随意的靠在椅背上,手里的折扇刷的展开,潇洒的摇了摇,风流笑道:“你有天分,不忍你埋没了,也是你自己争气,我来了,自然要捧你的场,你若是实在要谢,便饮杯酒罢!”
“金爷大恩,奴家无以为报,那奴家便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这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女子,也知道过犹不及,很是识趣的上前一步,给自己倒了杯酒,爽利的喝了,知道此时有旁人在,想必是有事要商谈,她不好再纠缠,便告退出去了。
雅间一时沉默下来,只余那女子甜腻的香粉味儿在两人间飘散。
良久,顾淮序叹口气,问道:“你还真当自己是男人了?”
孟清辞耸耸肩:“不演的像些,怎么叫人信服?”
孟清辞不想和他纠缠这个,反而问他道:“你今日约我,是有何事?”
顾淮序垂下眼睫,唇角扯平,淡声道:“无事便不能约你么?”
孟清辞垂目,合上折扇,转了两圈,放在桌上,实事求是道:“你如今的身份,于我一个做通事小民,总是见面,多有不便。”
顾淮序见孟清辞面无表情的看自己,又听她说这样的话,简直心如刀割,他握了握拳头,他与她对视良久,终究是败下阵来,嗓音低哑中有几分祈求:“你要的我都给你了,我只是想见你一面,也不能吗?”
顾聿琛一年多前穿越过来,成了顾太傅的嫡子顾淮序,后他将自己由御史台调任至礼部。不久,恰逢番邦遣使来朝,他奉命南下广州,督办贡品接收事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