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是如今对方的遗体已经被挫骨扬灰,彻底糟践。
这截断指,也变成了他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遗物。
为了防止顾正霆起疑,他偷摸这这截断指的指骨打磨成了一颗骰子,贴身戴在了身上。
每当他感觉到痛苦,彷徨,甚至绝望的时候,他都会感觉那颗骰子随着心脏跳动的声响,一遍遍地抚慰着他。
如今这颗骰子已经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,一切无需再隐瞒,他可以把关于自己的一切真相告诉眼前的女孩。
可是事实的真相实在太过残酷,他终究还是无法去讲述其中的种种细节。
所以最终,他还是避重就轻地给出了答案:“涧云峡一战后,云麾将军被人出卖而落入庆军之手,最终因不愿降敌,而以身殉国。我虽然有心将他的遗体带回,但形势所迫之下,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带回了他的半截断指……如今裴将军已死,他的身边也再无亲近之人,你既与他有婚姻之约,把它交给你,我也算是安心了……”
他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了些:“云麾将军曾经告诉我,他曾经与你拉钩为誓,要实现你一个心愿。如今他虽然不在了,但等到心愿实现的那一天,有它陪着你,也总是好的……”
在他轻轻地安慰声中,温沉吟的泪水潸然而下。
即便这番话说得已经极为含蓄,但其中隐藏着的种种细节,已经不言而喻了。
虽然在此之前,她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,但裴瑾连尸身也无法得以保全的事实,还是让她心如刀割,难以承受。
伤痛之间,她开始怨恨马小六,怨恨他明明早已经知道了这一切,却始终缄口不言,任由她陷入虚妄的期盼与等待中。
她更怨恨自己,自己的未婚夫在饱受折磨,性命垂危之际依旧惦记着与她的誓言,她的心却不知不觉的靠向了另一个人。
那一刻,无数的心痛、难过、自责和愧疚起齐齐涌上心头,让她颤抖之下,连继续站在那的力气都没有。
然而在马小六伸出手,试图扶住她时,她却毅然决然地后退了半步,避开了对方的触碰:“你走吧……谢谢你将瑾哥带回来,还给我。所以从现在开始,咱们的赌局就此两清了。”
第79章 谎言
马小六走后,温沉吟紧握着那颗骰子,在房间里静坐了很久。
事实上,除了裴瑾的下落外,她原本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对方的。
从在对方藏身的小屋中发现那盏小马灯开始,到不久之前面对殷鹤时,对方脱口而出的关于那只银簪的秘密,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,马小六就是当年陪她偷偷混进荟英堂,并从贺氏兄弟手下拼死将他救出小豆子。
所以她很想知道,在他与她告别之后,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?为什么他明明回到了自己身边,却一直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?
可是到了现在,这些事好像都已经不再重要了。
无论中间发生过怎样的误会,她都已经是裴瑾未过门的妻子。
她的未婚夫,为保家国平安,常年征战沙场,甚至因为遭奸人出卖,而受尽苦楚,死后连尸身也无法得以保全。
于家国*之外,他却将他心里最柔软的情感给了她,即便是濒死之际,也依旧惦记着曾经对她许下的承诺。
面对这样一个人和这样一份沉甸甸的感情,她无法允许自己的再出现一点点的动摇,而对他造成伤害。
至于马小六的隐瞒和欺骗,除了怨恨之外,她也无力再去深究其中的是非因果。
夜幕再次降临时,温沉吟起身洗了把脸,将那颗骰子满是郑重地挂在了自己的颈间,然后再次回到了母亲的琴房。
殷鹤的尸体已经被府中的下人悄悄抬了出去处理了,但满屋子的血腥气依旧未曾消散。
因为她的交代,对于那一地的狼藉,也没有人主动打扫清理。
此刻站在这间屋子里,她依旧感觉心绪难平,于是干脆将落在地上的物件一一的捡了起来,重新归置到博古架上,借着整理琴房的时间,整理自己烦乱不堪的心情。
殷鹤这一死,就算下人们能手脚麻利地处理掉他的尸体,不让它在短时间内被人发现,但音信全无的情况下,必然会引发顾正霆的警觉。
若昨夜殷鹤夜入温府是受这位侯爷指派,那他也一定能很快意识到,对方是死必然和马小六脱不了干系。
马小六跟在他身边多年,对于他的诸般行径都了然于胸,在此之前,他自以为拿捏住了对方的软肋,又已将对方摆上了棋盘,所以对于马小六的各种不守规矩的行为,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一再纵容。
如今殷鹤一死,事情又牵连到了温家,那他必然会想到,马小六已然彻底背叛,而他的那些秘密,大概率也再也保不住了。
按照顾正霆前期的种种行事来看,其目的主要有两个。
一是想让马小六取代裴瑾,然后在幕后操控,最大程度地掌握燕国的军权,另一方面则是与银骊姬私下勾连,将魏弘昭送上太子之位,以保证改朝换代之后,自己的地位无所动摇。
可是这一切的基础都要建立在魏栩明对他的信任之上。
一旦秘密泄露,魏栩明知道了他这些年来投敌叛国,出卖军情的真相,那不仅是这些奢望,他的身家性命也会就此断送。
那么眼下,当他发现因为马小六的背叛,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之后,接下去又会做出怎样的举动呢?
思绪纷扰之间,温沉吟只觉得头痛欲裂,只能先行坐了下来,目光也不自觉地落到了那架古琴之上。
因为昨夜的那场激战,古琴被摔落在地,如今琴身已经裂开,琴弦也断了好几根。
对她而言,这架古琴是母亲留下的最重要的遗物,也承载着她对母亲的思念和寄托。
心痛之下,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抱起,放回了之前的位置。
正打算仔细检查一下破损的敌方是否还能尽力修补,晃眼之间,却忽然发现琴架之下,赫然藏了一个暗格。
那个暗格设计得极是精巧,似是制作琴架时便一同打造。
若不是琴架被强烈震动之下,暗格从架身处被推出了几寸,她几乎很难发现它的存在。
怀着满心的好奇,温沉吟将暗格拉开,借着烛火的光芒,她发现里面放着的是写满字迹的一张张信笺。
信笺上的墨迹有深有浅,显然并非同日落笔,有些地方甚至还留着淡淡的水迹,似是滴落的泪痕。
略加犹豫后,温沉吟得拿起其中一页,随意看了看。
——“吾妻望舒:夜半挑灯,见汝旧日所奏古琴,琴音尤在,芳魂已渺。自卿故去,十余载寒暑如隔世,庭前棠棣花开依旧,唯余孤影对残月……
望舒是温沉吟母亲的闺中小字,会这样称呼她的只有自己的父亲温北堂。
惊诧之下,她快速翻动着手中的纸页,继续看了下去。
——“每至清明雨细,总忆卿病榻执手:"愿郎珍重,莫作司马青衫湿"。而今玉簟秋凉,独对卿妆奁中半截螺子黛,恍惚见卿对镜理云鬓,回眸笑问“画眉深浅可入时”。此情此景,直教人肝肠寸断,始信元微之“唯将终夜长开眼”之痛……”
——去岁中元,携阿珩放河灯于夜河。阿珩忽指星河问:“娘亲可在参商间?”,吾竟哽咽不能答。卿素爱清荷,今故居四周已自成花海,每瓣皆似卿临终含笑模样。夜阑更秉烛,总觉卿魂萦绣帐,仿佛听得环佩叮咚,启户唯见竹影扫阶……
——今夜留书于琴前,相思之情难以自持。若卿泉下有知,望入梦来。待百年后,当携白首约,与卿再续未竟之誓。
随着那些饱含思念的文字段落一行行地落入眼帘,温沉吟只觉得满目眩晕,心跳声一阵强似一阵。。
从字迹上看,这些文字毫无疑问是温北堂留下的。
笔锋错落之间,她甚至可以想象对方在写下这些句子时,那时而心伤失落,时而眷恋深情的表情。
但是那样的父亲对她而言实在太过陌生了。
在她心中,对方一直是一个冷血、薄情、为了仕途和荣誉可以将至亲放上赌桌的人。
所以她无法想象他独自一人坐在这间屋子里,对着母亲的遗物追思落泪的模样,更无法想象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,去写下这一封封或许永远也不会有人看见的文字。
他是后悔了吗?
还是只是用这样的方式在消解自己的痛苦?
当她用冷漠和反叛表达自己的怨恨时,那个被她怨恨着的人,心中究竟都在想些什么?
这一刻,温沉吟忽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去了解过自己的父亲。
在他那些看似冷漠古板的外表下,究竟都藏着怎样的深情和炙热。
怀着满腹的惊惑,她加快了翻阅的速度,试图从那些零碎的文字中找到答案。
当所有的内容都被她看完之后,她的心仿佛被烈火焚烧过的荒原,只剩下了空茫茫的一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