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揪着自己的衣服下摆，默不作声地躲在奶奶的身后。在那时的我看来，奶奶的背影是最高大伟岸的庇护，是我唯一可以安心依赖的存在。
奶奶转过身，她蹲下来掏了掏口袋，然后塞给我一块钱，温暖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我的脸颊，“好孩子，去村口小卖部买点东西吃，我和你爸妈有话要说。”
奶奶平时很少生气的，但是不知道爸妈那天说了什么，惹她发了好大一通火。到最后，她把爸妈带来的东西通通丢了出去，礼品箱灰头土脸的倒在院子里，被奶奶赶出家门的爸妈也是灰头土脸的，他们甚至没顾得上看我一眼，就急匆匆地走了。
再后来，来探望奶奶的人就只剩爸爸了。我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，妈妈又生了一个小孩儿，用爸爸的话说，“是个男孩，长得可漂亮了，眼睛又黑又亮，像圆滚滚的葡萄。”
我还从来没见过像葡萄一样大的眼睛呢。可惜爸爸从来不带他的漂亮小孩一起来乡下，他说村庄的路总铺不好，路途颠簸，如果奶奶愿意进城……
“我不去。”奶奶坐在小板凳上摘菜，嫩绿的扁豆被她掐掉头尾，然后剥出一条长长的丝。“我去了，谁来照顾思诺？除非让我带她一起去。”
爸爸讪讪的笑：“小墨那么小，思诺又不懂事，我和他妈生怕她把小墨磕了碰了，还是再等等，等他们都长大点。”
这一等，就等到我九岁那年。
等到我和同龄的小伙伴如雨后春笋一般飞快地抽节生长，等到奶奶记不清刚刚下锅的炒菜有没有加盐，等到她手指颤抖着没法把棉线穿过细小的针眼，等到夜晚的天色刚刚擦黑的时候，她却举着我的书包走过来对我说：思诺，上学快要迟到了。
阿尔ᴶˢᴳ兹海默症，对 9 岁的我来说是一个非常绕口的名字。而用通俗一点的名称解释，就是老年痴呆症。
可是奶奶的年龄并不算大，患病的那年，她还不到六十岁。
奶奶被爸妈送进了养老院，而失去了亲人照顾的我，便以这种意外的形式，回到了市中心那个从未踏足的家里。
这些年来，除了一笔又一笔的钱被打进养老院的账户，爸妈再也没有去看望过奶奶，而弟弟在某次试探性地提起想要去探望奶奶的想法后，也得到了他们严厉的制止。
年迈的老人被遗忘在她故乡风景如画的乡村中，她的生命还很漫长，也许之后还有好多年的时光要一个人寂寞捱过，而我能做的，仅仅是偷偷瞒着父母，在节假日乘坐颠簸两个小时的大巴车，去陪她呆上整整一个下午。
“姐姐，你说一会儿见到奶奶，我应该说点什么呢？”
我从遥远的记忆中收回思绪，看向坐在身边的小墨。即将面对十几年来从未见过一面的亲人，他有难以掩饰的紧张。
“她问你什么，你就说什么好了。放心，奶奶脾气很好，而且……”我按住他无意识抠动掌心的手指，宽慰地笑。“她一定会喜欢你的。”
我们到达养老院的时候，奶奶正在午睡。
轻轻推开房门，便能看到灿烂的日光从窗外倾泻进来，洒了满地满床的金色光辉。奶奶侧身躺在床上，面朝我们，银白色的发丝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。
小墨将路上特意购买的康乃馨插进床头的花瓶里，新鲜的粉色花朵正在盛放。露珠从花瓣上悄然滑落，空气中一时只剩下我们轻不可闻的呼吸声。
过了好一会儿，床上的人悠悠醒转，茫然的眼神落在我的脸上定住，她努力辨认了一会儿，然后试探性地叫我的名字：“思诺？”
我的眼眶瞬间变得湿润。一边扶着她起身一边应声：“是我，奶奶。我来看您了。”
老人靠在床头上，一双眼睛紧紧追随着我的动作，许久未见，她的双手变得更加干枯瘦弱了，皮肤也爬上了褐色的老年斑，掌心却依旧带着我儿时记忆里的柔软温度。
我张了张嘴，想和她说点什么，话未出口，已经开始哽咽。正低下头强忍着眼底的泪水，奶奶却笑了，“哎哟，多大的人了，怎么还哭鼻子啊。”
我吸了吸鼻子，“无论年龄多么大，我都是奶奶的孙女。”
奶奶伸手擦掉我眼角的泪花，然后转向坐在一边略显局促的小墨，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，“这是……思诺的弟弟吗？你们长得可真像啊，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。”
🔒40.心愿与迷
那天，奶奶将弟弟单独留在她的病房里呆了好一会儿。
我坐在养老院走廊的长椅上，百无聊赖地将手机里的通讯软件翻了个遍。一直等到太阳西沉时，黄昏的暮光穿过窗户，斜射在我脚边的冰冷瓷砖上，才听到门把手轻轻按下的声音。
弟弟小心地关好房门，他先用食指在嘴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，然后压低声音，“奶奶睡着了。”
黑色的影子在我们身后拉得很长，弟弟的神色和往常略微有些不一样，但又难以让人分辨出具体的细小差别。
我忍不住心里的好奇，“这么长时间，你们聊什么了？”
他摇了摇头，“没什么，就是问了问我平常的生活和学业。奶奶说我们今天来的赶巧，恰好遇上她神智清醒的时候，所以想和我独处一会。毕竟下一次我能够有机会来养老院，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