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者偏偏是平安小叔公陈敬时的内侄女,也就是亡妻孟氏的娘家侄女。陈敬时哪肯善罢甘休,替死者代写诉状诉明冤情,反被提学道以“挑唆讼事,从中取利”的罪名褫夺了生员身份,南陈家唯二的两个秀才也折损了一个。
两家的关系跌入历史新低。
如今两家表面相安无事,其实心里都在较劲,因此陈琰科举,对整个南陈意义重大。
在族人眼里,陈琰中举几乎是板上钉钉的,且把整个家族的未来寄托在了他的身上。
……
“整个家族的未来。”平安喃喃道。
可是所托非人,就是一场全家消消乐啊。
“那是当然。”陈老爷话音中带着得意,对儿子的光辉履历如数家珍。什么三岁通背《三百千》,六岁读四书,八岁能作诗啦……
这些话平安都快背下来了。
可那又怎么样,一个将要团灭的家族,还谈什么未来?
“或许大家从一开始就不努力,还能活的更久一点。”他评价道。
“你说什么?”陈老爷没听清。
平安回过神,环住祖父的脖子:“我说我饿啦。”
“哎,就知道你没吃饱。”陈老爷加快了步伐。
平安骑坐在祖父的肩膀上,视野愈发开阔,一路向北,汇入繁华热闹的晚市之中。
……
次日散学,前院书房,平安一动不动,歪着脑袋看着陈琰。
不是他护短,也不是他以貌取人,他爹怎么看都不像那种大奸大恶之徒。
《奸臣录》中有明确记载,陈琰面如冠玉,舒眉朗目,行走坐立就像四书里走出来的君子,一笔书法更是行云流水,容貌为其仕途升迁起到了不小的助力。
当然,平安听说过不少历史掌故,奸臣大多写得一笔好书法,或许也曾是五讲四美好青年,甚至是又美又颠的大帅比……人不可貌相,人心也不会一成不变。
他想到了蔡京、秦桧、严嵩……想到这些人直接或间接迫害的无辜百姓……想到他们不一样的经历和相似的结局……
“哎。”团子再次叹气。
陈琰哪里知道小小的孩子会有如此多弯弯绕绕的心思,只道是又在调皮做怪样,打发他先回内宅去,洗手准备开饭。
平安应一声,耷拉着小脑袋往内宅走,一边走,一边思考逆天改命的对策。
常言道:父不教子之过。
作为儿子,他有责任把自己的父亲培养成一个高尚的人,一个纯粹的人,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。
可他才四岁,还是个吃饭都不许挑食的幼崽,压根没有发言权。
他蹲下来抚摸狗头:“阿吉,我该怎么办呀?”
阿吉攀着他的膝盖蹭几下,原地转圈,殷勤表演。
“你中午刚吃过小鱼干,又饿啦?”
平安看一眼西斜的日头,确实不早了,得先给阿吉找点吃的。
他蹑手蹑脚的溜进灶房,仗着身量小,猫着腰贴边走,不会被人发现。
烧饭的刘婆子正在炖鱼汤,眼看着两只肉乎乎的小手从灶台下面伸出来,摸向盘子里的烧鸡,熟练地撕下一只鸡腿,嗖的一声,消失在灶房门口。
她无奈笑笑,每天一出戏,早就习以为常了,甚至每到晚饭之前,她都会在固定位置放一盘不冷不热少盐少油的肉食等着平安来偷。
回廊角落,阿吉撕扯着鸡腿吃的很香,平安忽然灵光乍现,激动地一拍大腿。
他溜进灶房的时候,汤水滚开,刘婆婆拾起烧火棍,将多余的柴火从灶膛里拨了出去,翻滚的汤汁立刻消停下来,咕嘟嘟小火慢炖。
“要想让锅里的水止沸,就把柴火从锅底抽掉……”
平安茅塞顿开,整个人都兴奋起来。带着他的小狗穿过重重廊道,穿过四水归堂的院落,在落日的余晖下,踩着自己的影子飞快地奔跑。
“阿吉,我想到一个神鬼莫测的好办法!”
“汪!”
阿吉蹦跳着追上来。
平安蹲下来,掀起了阿吉的大耳朵:“让我爹考不上进士,当不成官!。”
“汪汪!”
他努力压制着激动的心情问阿吉:“我是不是很聪明?”
阿吉兴奋的跳起来:“汪汪汪!”
第4章 家里出大事了!
“安哥儿最近很不对劲,又是查庚帖,又是问生辰,没事还总盯着大爷看。”趁着平安在院子里荡秋千的空挡,曹妈妈神秘兮兮地向林月白汇报:“这几天底下人都在传,少爷疑心自己不是亲生的。”
林月白一口茶水险些喷了出来。
平安的长相几乎就是陈琰亲自生的,是不是亲生的自己心里没点数吗?
“随他折腾去吧,过几天就忘了。”林月白对儿子的要求一向不高,夜里别哭就行。
“就怕传出去,让外人看笑话。”曹妈妈道。
林月白不禁哂笑:“陈家还怕别人笑话啊?”
两年前北陈家二房长子陈平业娶亲,新婚三日新娘被杀,南陈家唯二的秀才陈敬时替死者打官司被褫夺身份,一怒之下闹分家离开了陈家巷,陈平业却只被判了徒刑两年,想来都快刑满出狱了,如今两家人洗衣裳连共用一条河水都嫌晦气。
早被人笑够了。
“话可不是这样说的,笑话整个陈家跟笑话您一个能一样吗?”曹妈妈一针见血。
林月白听来,似乎也有些道理:“叫他进来,我叮嘱他几句吧。”
曹妈妈往门外看看,天井里只有个秋千空荡荡的支呀晃动,她问院子里的丫鬟陌露:“安哥儿呢?”
“去了前院书房。”陌露道。
“准是又看他爹去了。”曹妈妈分析道。
林月白搁下茶盏:“捉回来捉回来。”
不消片刻功夫,就听见平安奶声奶气的嗓音在院中响起:“阿嬷你干嘛,我有正事要办呐。”
“大奶奶找哥儿也是正事。”曹妈妈哄道。
林月白家里是世袭的正四品指挥佥事,名副其实的将门之女,自小读过书也习过武,长了一张温柔婉约“欺骗人”的脸,实则性情爽朗,脾气也不是很好,不过自从生下平安以后,她就立志要做一个慈母了。
“陈平安。”慈母掐腰。
身为一个短手短脚的人类幼崽,他可以熟练掌握娘亲对他采用不同称呼时背后的情绪。
平安——情绪稳定;
儿啊——觉得他很可爱,想跟他贴贴;
陈平安——离挨揍不远了……
平安一脸讨好地笑:“娘,这样叫显得有点生分。”
林月白简直拿他没辙,叫他到跟前来,从枕箱里翻出一沓文书。
“这是爹娘成亲的庚帖、聘书、礼书和迎书,这是你的户籍,你是爹娘三媒六聘婚后所生的长子,你爹没有另娶你娘也不是二嫁,所以你只能是爹娘亲生的儿子。”
她说话做事向来直接。
平安黑亮的眼睛眨呀眨,伸出小手摸摸娘亲的额头:“娘,哪里不舒服吗?”
林月白啼笑皆非,握住他温热的小手:“娘没有不舒服,倒是爹爹后日参加科试,你要乖乖的,别总去书房扰他读书。”
曹妈妈也附和道:“是啊安哥儿,科试,很重要的。”
“啥叫科试?”平安好奇地问。
“科试么,科试就是……”曹妈妈也说不上来。
林月白揽过儿子耐心解释:“生员想要考举人,必须参加乡试,但在乡试之前,省里的学政会巡回各府预先举行科试,成绩优异者方能取得乡试资格,明白吗?”
“哦。”平安恍然大悟,原来科举这么麻烦,乡试之前还有一场资格考试。
“不参加科试就不能考举人,也不能考进士。”平安掰着手指头总结道。
“是。”林月白道。
平安道:“娘,我都听懂了,我去隔壁园子里玩,不打扰爹爹读书。”
“去吧。”林月白命丫鬟九环跟着他。
平安一蹦一跳的跑开了。
林月白直起腰,看着儿子活蹦乱跳的背影,长舒一口气:“长大了,比小时候懂事不少!”
那段天天夜哭,抱着在屋檐下院子里来回走的日子,终于熬过去了。
曹妈妈闻言赧然道:“也是我们底下人蠢笨,让大奶奶受累。”
“倒也不必这么说。”林月白半开玩笑道:“孩子不熨帖,跑了谁也跑不了做当娘的。”
她十八岁为人母,承受了十月怀胎的辛苦,却从来没人跟她说过,养大一个孩子,远比生下他辛苦百倍。
看着活泼可爱的小平安一天比一天乖巧懂事,林月白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……
谁知这个笑容维持了不到半天。
……
一大清早,平安还在熟睡,长长的睫毛垂在眼睑,憨态可掬,人畜无害。
院子里乱糟糟的,有人说话,有人跑动,大概丢了什么很要命的东西,惊飞了枝头的麻雀,惊醒了荷花缸里的金鱼。阿吉从屋外跑进屋里,一个滑铲来到平安床边,发出急促的哈气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