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琰抬眼看看妻子的脸色,囫囵着平安的脑袋把他往外推:“先出去玩儿。”
平安从善如流,直接开溜。
林月白抬眼与丈夫对视:“你儿子藏了你的考牌。”
陈琰又捡起地上掉落的茶盘,情绪无比稳定:“我知道。”
“你知道?”林月白惊讶道:“你如何知道?”
陈琰笑道:“前天他缩在那啃苹果,贼溜溜一副心虚的样子,我心里就有数了。”
林月白恍然大悟,平安平时最不喜欢吃苹果,碰都不碰一下。
“你还笑。”林月白火气瞬间转移到丈夫身上:“既然知道,为什么不早点问他?小时偷针长大偷金,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难道不懂?”
陈琰反驳道:“他心虚不敢说话,说明已经知道犯了错。我问他,他必定因为害怕而说谎,到时藏东西的习惯不改,再添说谎的习惯,多不值得。”
林月白:……
她有时觉得丈夫挺难沟通的。
陈琰又道:“不是什么大事,尚有补救的机会,他还小,以后慢慢教就是了。”
“慢慢教,陈彦章,教儿子是我一个人的事吗?你往日不管他也就罢了,犯了错还知情不报,你……”
林月白看着丈夫越来越懵的神情,生出一种鸡同鸭讲的无力感。
“算了,干说你是不会懂的。”
她将丈夫撵回前院,唤来丫鬟陌露、九环,奶娘曹妈妈,打杂的冯婆子,她要宣布一件大事。
……
陈琰回到书房,怎么想都觉得妻子没道理。
身边的同窗成了家,孩子多在四五岁开蒙,在此之前都是呆在母亲身边,简单识些字,学几首诗,为蒙学做准备,家家都是如此。他在外读书考试,年幼的孩子不跟着娘跟着谁?
念及此,粗粗洗了把脸,又将自己投身于书山墨海之中。
夜幕降临,天井里虫鸣不止。
阿祥敲门进来,捧着大包小包的东西——衣裳鞋袜,水杯玩具,连小夜壶都有。
陈琰眉头微皱,便见他的身后跟着东院的冯婆子,打横抱着个睡熟了的孩子——他儿子。
片刻,又跑进一只浅黄色小狗,鼻子贴在地上到处嗅,阿祥将一个单独的小包裹扔在墙角,里头是阿吉的饭盆、项圈、皮鞠球。
“怎么回事?”陈琰问。
阿祥支支吾吾。
冯婆子躬身赔笑道:“大爷,大奶奶吩咐了,安哥儿以后住到前院来,子不教父之过,请您带着慢慢教。”
“我……”陈琰话未出口,冯婆子就将平安塞到他手里。
他抱着沉甸甸的孩子,又问:“奶娘呢?”
冯婆子又道:“大奶奶说,曹妈妈这几年带安哥儿辛苦,也没空回去瞧瞧自己的孩子,给她一个月的假,回家探探亲。”
陈琰听明白了,妻子在跟他置气,有意支走曹妈妈,将儿子打包送到前院来,就想看自己低头服软的样子。
他顿时也来了脾气。
想他自幼过目成诵出口成章,若非恩师有意压着他,让他潜下心来精进学问,两年前就进京参加春闱了。
他,陈琰,一个孩子都带不了?
笑话!
他不但能带,还坚决抵制打骂孩子的行为,他要做慈父,要教平安读书明理,做一个正道直行的君子。
念及此,陈琰一抬下巴:“阿祥,去收拾一下,今天起安哥儿跟我住前院。”
“大爷……”阿祥想劝,孩子哪是那么好带的?
却见陈琰已经抱着平安往内室走去。
前院书房很大,用壁板隔出一个里间,陈琰读书到深夜时就在这里休息,四下陈设简单,但床铺还算宽敞舒服。
一番折腾下来,天色也不早了,给平安盖好被子,他蹑手蹑脚地洗漱更衣,在床榻外侧睡去。
一觉睡到鸡鸣破晓,陈琰照旧起床读书,或许是窸窸窣窣穿衣裳的声音吵醒了平安。
平安顶着鸡窝一样的脑袋,惺忪着睡眼坐起来,环视周围陌生的一切。
我是谁,我在哪儿,我在干什么?
爷俩四目相对,气氛有点尴尬。
陈琰柔声对他解释:“平安,娘亲最近身子不舒服,心情也不太好,又恰巧奶娘家中有事回去看看,你暂且跟爹住在前院可好?”
平安盘腿坐着,晃晃发懵的脑袋:“爹,咱俩是被撵出来了吧?”
陈琰:……
平安无奈地叹了口气:“下次我娘揍我的时候,您还是别插手了。”
陈琰:……
“看把我连累的。”
陈琰:……
狗咬吕洞宾。
陈琰白他一眼:“还睡吗?睡不着就起床,爹要读书了。”
平安眨眨眼,错愕地抬头:“还要读书?”
陈琰怪异的看着他。
“不是考不成了么?”平安又问。
“错过科试的生员,可以参加下月的录遗。”陈琰坐在床边洗漱,生怕他听不懂,补充道:“就是补考。”
“哦。”平安点点头,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,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:“补考?!”
第6章 爹爹愈发懂事了。……
原来朝廷怕遗漏人才,到七月份,省里还会举行一次统一的补考,错过科试的生员,只要取中前三十名,也可以直接参加乡试。
难怪世人对读书科举趋之若鹜,朝廷对读书人也太贴心了。
陈琰看着他:“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?”
平安堆出一个可爱的笑:“替爹高兴。”
陈琰略感欣慰,知道愧疚,希望事情还有补救的余地,嗯,还是好孩子。
平安赤脚跳下床,刚迈出一步就被拦腰抓了回来,陈琰一边为他穿上鞋袜,又换上一套干净的夏衫,一边对他说:“错而能改,善莫大焉。知道自己做错了,以后避免再犯,反而不会酿成大祸。”
“唔——”平安顶着鸡窝头,撕扯自己心爱的虎头枕,默默消化着刚起床就听闻的噩耗。
白忙活了啊!
阿祥打水伺候他们洗漱,一时有些棘手:“大爷,我不会给小孩儿梳头。”
陈琰瞥一眼他头顶束起的头发。
阿祥迟疑着拿起梳子。
“疼疼疼疼!”平安险些跳起来。
陈琰无奈,接过梳子,勉勉强强,歪歪斜斜,在他脑袋顶上盘了两个小鬏鬏,左右看看,挺满意的。
平安对着镜子摇摇头,颤巍巍的,随时要散掉的样子。
“我想我娘。”平安道。
陈琰爱莫能助的看着他。
平安只好自己劝自己,也算“因祸得福”了,住在前院,就有更多机会阻止老爹考科举了,一次失败不算什么,他要重整旗鼓,再接再厉!
这时,阿祥在外间叫了一声,爷俩赶出来看,原来是阿吉昨晚拆家了,啃了三把椅子,撕了两本书,平安担心老爹生气,拽着阿吉的项圈直往身后扒拉。
陈琰看着满地狼藉,深吸一口气:“先吃饭,吃完我们给阿吉做个窝。”
平安立刻笑了:“好!”
陈琰常年的习惯,早饭吃得很清淡,不过今天有平安在,阿祥特意从灶房拿了两屉三丁包子,一口一个的鸡汤小馄饨。平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再烦心的事也不耽误吃饭,陈琰看着他,都不自觉的多喝了半碗红豆粥。
饭后,平安在纸上画出了小木屋图形。陈琰叫阿祥拿来工具,用墨线在木板上弹出许多线条,沿着线条锯出轮廓、榫卯,然后打磨上油,叮叮当当组合在一起。平安和阿吉跑前跑后,摸摸这里,碰碰那里,险些就帮上忙了。
“爹爹,你教我木工活儿吧,以后咱家没钱了,我可以当木匠养家。”万一自己计划失败,将来流放到努儿干都司,多一门手艺多一条活路嘛。
陈琰却只当小孩子说笑:“这算什么木工活,你真想学,明天把你送到家具店做几年学徒。”
平安瞪他,是不是亲爹?
阿吉的小木屋完工,平安在下面垫了一层草席,再铺上厚厚的软垫,看起来舒服极了,阿吉兴奋地钻进钻出。
两人回到书房,陈琰取了笔墨给他,打发他在一旁涂鸦。孩子和狗都已安排妥当,他终于可以安心读书了。
盛夏的清晨,难得有些微凉风,万籁俱寂中,只能听到陈琰沙沙的写字声。
平安今天安静的仿佛不存在,陈琰一边写文章,一边得意的感慨:带孩子要讲究方式方法,瞧瞧,同样一个娃,跟着自己多乖巧,半点不吵闹,正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,生淮北则为……
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,抬头找人,却见平安一身白衣白裤,远远地盘坐在墙根下,像个滚圆的小饭团,一手抓笔,一手端墨,认认真真地在墙上涂鸦。
洁白的墙壁已呈现一幅凌乱狂野的墨宝。
福利院里有规矩,在墙上乱涂乱画的孩子会被罚站,平安一直觉得这个行为特别幼稚,可到了这一世,却忽然发现在墙上涂画是一件很爽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