谁知他矫情做作的行为在皇帝眼中更加可恶,竟在他辞呈的票拟上用朱笔批下三个削金断玉的大字:“卿速去。”
你快滚!
姚元锡两眼一黑,这时再求助于门生故旧,各个恨不能立地与他撇清关系。
写出那些有伤风化的东西,陛下没有降罪已是宽仁之致,谁让你矫揉造作试探君心?
姚元锡就这样滚了,过于亲密的亲信党羽也被相继法办。
满朝官员都没想到,皇帝居然在京察之前,先开始清洗内阁了。
所谓兔死狐悲,三位阁老中,首辅只想混到致仕,老三吕畴才是如芒在背的那个人。
姚元锡虽然不作为,但常以忠直体国的形象示人,颇受言官爱戴,尚且落得如此下场。吕畴名声本来就不好,属于新朝打击蠹虫的漏网之鱼,姚元锡这一走,下一个打击对象只怕就是他了。
平安听到老爹的同僚们侃八卦,聊到了吕畴这个名字,不由竖起耳朵。
吕畴,《奸臣传》的第三位奸臣。
自从平安来到京城,开始跟各部门大佬打交道后,只有此人的奸臣身份从未被他怀疑过。
这家伙是真贪啊,在户部吃回扣,在工部吃工程款,在吏部市恩受贿,之所以苟到现在,是因为这家伙能力还不错,政务经验丰富,又善于奉迎,俗称“老油条”。
可他再油滑,也躲不过这次京察的,在不久的将来,吕畴将被大师祖沈廷鹤查出贪墨证据,亲自弹劾下马。
正听得起劲,老爹从宫里回来,叮嘱他谨言慎行,尤其再碰上那日的“大叔”。
陈琰其实只是随口交代,并没太放在心上,毕竟这种事三年五载也难遇一回,陛下日理万机,又不像这些翰林清贵们,闲得满地溜达。
……
平安也没想到自己会再见到那位“大叔”。
皇帝这次来,是将上次带走的文卷放进浩如烟海的典籍之中。
站在搁架前微阖双目,像在缅怀什么人。
平安不小心把笔山碰掉了。
皇帝朝里间一瞥,空无一人,刚欲收回目光,从桌底爬出一个小孩子。
两人看了个对眼。
平安朝他笑笑,面门八颗牙齿只有四颗半:“大叔早。”
皇帝情绪恹恹,只回了句:“早。”
平安摆好笔山,继续写字。
皇帝再次在郭恒的位置上坐下来,一边翻书,一边端起茶盏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平安话语里带着歉意:“我爹不让我跟您说话。”
皇帝险些呛着,“老吏”忙掏出手帕替他擦嘴,还回头瞪一眼平安:“你爹着实有些不知好歹……”
皇帝摆手命“老吏”退下,继续翻书。
过了约有半刻功夫,就听到小娃窸窸窣窣坐不住了,又过了半刻钟,一个脑袋探过来好奇地问:“您家里的事解决了吗?”
皇帝侧过半个身子,无可奉告。
平安又憋了许久,实在憋不住了:“大叔我叫平安。”
“大叔大叔,我叫平安。”
“您家里的事解决了吗?”
皇帝瞥他一眼:“应该快了吧。”
“那可太好了!”平安激动道:“我这人很擅长给别人出主意的!”
“嗯,”皇帝点头,“已有体会了。”
郭恒得到消息及时赶回翰林院时,平安已不知又出了多少“好主意”。
正聊到“听说皇帝不但打仗很猛人也很英明,判了陈平德绞刑简直大快人心”这一节。
对坐之人听得眼角纹都舒展了。
郭恒趋步近前,两袖相并,刚欲行礼,就被对方用目光制止,只好称其为“大人”,自称“下官”。
平安乌亮的眼睛转呀转,见二师祖站着呢,也忙站了起来。
谁知皇帝也站起来,挂起毛笔,要去用昼食,还要请平安一起去。
所谓昼食就是午饭,郭恒便请他去三堂的食堂,用仅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着话。
平安走在他们后面,练字是力气活,很容易饿,食堂里飘出的饭菜香味让他心情大好,三步并两步蹦上台阶。
今天的饭菜不是公厨做的,而是老吏领着两个小吏,提着两个大朱漆盒子送进来的。
平安心想,他们一定私交不错,林阁老才会请二师祖吃外卖的吧。
他努力回想《奸臣录》里关于林阁老的记录,完全没有印象……
又听老吏道一声“拨食”。
两个小吏便将各色菜肴拨到小碟子里,放在每个人的面前。
平安不由又想,内阁吃饭这么多规矩呢?赶紧吃吧都快凉了。
面前的主菜有胡椒醋虾,还有烧鹅,另有几道时蔬,平安最爱吃虾和脆脆的莴苣,咯嘣咯嘣嚼的很香。
郭恒和中年人低声聊着公事,大抵还是关于京察的方向。
大人说话小孩不能插嘴,因此平安插嘴的时候都会先举手:“大叔,您吃虾吗?”
皇帝照旧推辞:“不吃,你自己吃吧。”
郭恒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,还没来得及阻止,眼睁睁看着孩子站起来,将皇帝面前的虾夹到自己碗里:“谢谢大叔。”
“老吏”连同身后的“小吏”眼珠子险些掉出来:“哎哎!哎?”
皇帝先是一愣,随即朗声而笑,亲手将盛虾的碟子换到平安面前。
郭恒赶忙解释:“这孩子跟着下官在公门中混久了,没大没小的。”
皇帝毫不介意地笑道:“人人生而赤子之心,哪有对错善恶大小之分,只是后来童心泯灭,这份率真活泼也就跟着泯灭了。”
郭恒只有应是的份。
皇帝对平安说,出了这么多主意,自己也得有所表示,有什么想要的,或是有什么愿望还没实现?
平安锦衣玉食长大的,又有全家人疼爱,还真不缺什么,要说愿望,当然是希望老爹慢点升官,早点致仕,又不足为外人道。
“一时想不到。”平安笑道。
皇帝遂又从腕上摘下一串念珠递给平安:“这个给你,如果想到了,或是遇到困难,拿它去北镇抚司找一位叫罗四凤的人。”
平安不懂念珠,只觉得它样式别致,浆色透紫,泛着乌沉沉的光泽——看上去就很值钱。
他忙推辞:“太贵重了,我爹不在,不敢收的。”
郭恒却说:“长者赐,不敢辞,拿着吧。”
平安遂又往荷包里收入一串上好的念珠。
待郭恒恭恭敬敬将皇帝送出翰林院的大门时,只听他说:“这小娃有趣极了,别提朕的身份。”
“遵旨。”
……
回家的路上,平安看着惜字如金的老爹,越想越不对。
“爹,那位大叔,是皇帝吧?”他问。
“不是,是内阁首辅。”陈琰机械回答。
“但是,听说首辅要致仕了,这么年轻吗?”平安又问。
“传闻而已。”陈琰又道。
平安放心了,晚上回家,还向娘亲炫耀:“娘,我今天吃到了内阁的饭。”
陈琰叹气——你吃得是御膳啊孩子。
林月白问他:“好吃吗?”
“一般。”平安总结道:“只有那道虾还不错,不过虾很难做得难吃吧?清水煮一煮也很好吃。所以内阁的厨子显然不行。”
陈琰再次叹气——光禄寺的饭菜,不好吃不是很正常么。
片刻,阿蛮和小福芦拿着书本来找他,平安道:“我给他们上课去了!”
第73章 吃百家饭是这样的。
三个孩子去了东厢房,陈琰和林月白也闲下来,到院子里散步消食。
东厢房房门半敞,眼下天冷了,曹妈妈要给他们关门,被平安制止:“用功读书的时候要敞着门,不然不是白用功了?”
曹妈妈啼笑皆非,忙请大爷大奶奶去看,屋里炭火烘出的热乎气儿都快抖擞干净了。
夫妻俩人只好装作不经意路过,只见平安在墙上挂了一块半寸厚的木板,木板上刷一层黑漆,用滑石在上面东倒西歪的写字,将白天所学的经义讲给他们听。
“诶呀,孩子们可真用功啊。”林月白道。
“嗯,这法子还真稀奇。”陈琰道。
这才同意关门。
……
状元家里别的不好说,就是藏书多。
天文历法、人文地理、兵法农学应有尽有,家里没有的,用陈琰的牙牌也能从翰林院和经司局里借出来。
曹妈妈宁愿自己累些,也乐见儿女省出时间多读书,发了工钱先给他们买纸买墨。
因此阿蛮除了照顾好阿吉,白天有大把的时间看书。
小福芦在陈家耳濡目染,立志长大后像大爷和四老爷一样考科举,因此只学经史。阿蛮不一样,她漫无目的地读书,读的很杂,每天等到安哥儿回来,两人互问互答,大奶奶和大爷有时也会参与其中,阐述自己的观点,让她收获巨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