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事万物,有因有果,有来有回,他们能进来,就一定能出去。
门中典籍就有记载,千年前的蜉蝣山人曾经入梦环游异世,一梦二十年,神魂玄妙飞离又无端收回,问其事件始末,竟连他自己都说不出来。
甚至之后他坦言自己深陷其中,从此打坐参禅又是二十年,才终于悟出一句老生常谈的话来——顺应天道。
蜉蝣山人别的不说,“痴”事倒真是不少。
华明自诩也是个痴人,对这位前辈十分向往,可惜对方已逝世千年。
如今玄清门众人也实在没有办法,便只能学着蜉蝣山人的样子,整日打坐参禅,试图参透天道,让天道放他们回去。
说到“痴”,华明又想起门中那位风烛残年的老祖宗,她深深封印在大阵下,可曾受到魔物侵袭?
当初张献是由她一卦捧出来的天之骄子,直言张献“活过生死劫,定能飞升”。
华明对卜算一道也有了解,这种卦文,换种说法就是“极大可能活不过去”。
当天才,总是有代价的。
华明自视不是天才,也不算贵族子弟,只是家族中一个旁支的旁支,从小也毫无任何天赋显露,那些长辈从来都最轻视他,没有人想过要让他来继承华家医道。
如今呢?他还不是坐上杜衡院首座之位。
中间是他夜以继日,无穷无尽的钻研与苦修,那一次次的失败与疼痛,他永远不会遗忘。
一个笨拙的年轻人想要开窍,其难度无异于与天公作对。
可他最终仍是成了。
所以他若收徒,就一定要收草根出生,最好是自己一步一步从最底层爬上来的普通人——蜉蝣山人那种坚持一生不放弃的人生剧本最好,虽然八十岁开脉确实老了点,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“师父”画面可能比较惊悚。
华明坚信,他一定能培育出,比所谓天才更耀眼的传人。
他要让世人知道,命是靠自己争来的,普通人也可逆天改命,将那些高门贵子踩在脚下。
华明抖抖衣袍,正要寻事告退,首座上闭目的掌门忽然睁开了眼。
岳一尘那双总是微眯的眸子此时一派清亮,仿佛刚刚含泪偷看弟子命牌的人不是他。
他两手掐诀成印,仿佛需要多次确认,一连起诀三次,三次都是同样的结果。
那是一个感应天地的术法。
“有人筑基了。”
良久,他吐出一口气,幽幽说道,多日来紧锁的眉头第一次有些展开。
所有人一起睁开眼。
连几位资质卓绝的仙君都难掩诧异——开脉丹才发下去多久?一天?一个白天?
华明心口突突地跳了两下。
他想到先前由自己苦劝良久的那个少年。
会是他吗?
天空轰隆隆响起,仿佛滚滚惊雷酝酿其中,又像成群的巨兽轰然踏来。
就在诸位心中狂喜,以为结界真的有所松动的时候,岳一尘面色又是一变,眼神颤抖得几乎说不出话。
接下来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从宇宙而来的深厚威压,让人想要跪拜而下。
像是有神灵被惊动了。
“界灵……这座风水界竟然有界灵!”
三千世界,全都由天道管辖,可那些小小世界,偶尔也会孕育出自己的神灵。
那是整座小世界至高无上的掌权者。
天道无处不至,神灵至高无上,神力可逆天地,所有人都知道,它们不会插手人间循环。
界灵不一样。
可以将界灵当作一团肆意生长的意识,没有善恶,不懂生死,无有规律规则。
套作人来看的话,它可能是个蒙昧无知的孩童,也可能是穷凶极恶的厉鬼,也可能是阴晴不定的正常人。
但,都不重要。
他们现在是猪圈里的一群猪,猪圈的拥有者,那位主人是什么性情,有怎样的人生经历,和他们关系不大。
如遭雷击,华明欲起身的腿一软,又原地坐倒。
第28章
滚烫的热血喷了满脸。
空气变成甜腻的腥臊味。
推开身上软塌下来的一坨肉,桑蕴从地上爬起来。
眼前糊了许多液体,她用了抹了一把,更加看不清,反而眼睛刺痛。
有人喘着气飞快朝黑暗中跑去,算上之前跑得快的,总共逃走五人。
那个第一个逃走的是个中年人,可以命令狼群。
很显然,这是一群懦夫,他们竟然从来没有试图想象过,弱者会反杀。
以至于当第一个人眼睛被刺瞎,他们便开始了闷头逃窜。
面对她刺来的剑,他们第一反应是逃。
明明那么强大。
山坡上滚下来半只狼身,热血在黑夜中蒸腾热气,桑蕴沿着斜坡翻过去,找到了被拖行下去的张献。
那只巨大的黑狼被削去了下半身,头颅却仍旧不死,紧紧咬着男人的肩膀,用那半块身子拖着人逶迤爬过土坡。
没有四肢支撑,它身体只能与地面平贴,正转过头狞着脸,碧色眼睛死死盯着她,既不能跑也不愿松口,喉间发出低沉的吼声。
临死还要挑衅。
桑蕴接受它的挑衅,跑过去丢了剑,攥起块尖石,尖部对着它的脑后耳朵猛砸!
第一下就砸开了那顶头颅!
“敢抢我的东西!他是我的!”
残狼的牙宛如陷阱铁齿,它好像不懂得什么叫做放弃猎物,那是诡异的执着。
这就是野兽!逃都不会逃,比人蠢多了。
“松开!”桑蕴怒骂。
厮杀刚止,热血难停,她浑身腾着杀意,一次次击杀这头愚蠢贪婪的巨狼。
碧色的狼眼也蒙上鲜血,其中凶戾却一丝也没有收敛,喉间低吼,既像痛呼,也像不服。
猛兽的凶性会在死前迸发,光是这股气势,就足够让弱者胆寒。
人又何尝不是?
世上最凶的从来不是什么剑和刀,而是绝境里的一条命!
桑蕴觉得自己的贪婪与执着也被激了出来。
她要夺回她的猎物!
桑蕴骑在它身上:“还给我!还给我!”
张献的肩头被狼牙深深嵌入,在山石间被拖拽了数十米,此时面目痛苦地紧闭着,挣扎着要醒来,却又被梦魇拖入深渊。
桑蕴心痛不已,呼吸都难以稳定,手中石头一下下竭尽全力,狼头开始啃咬着闪躲,拖得她也不住摇摆,她觉得自己声嘶力竭。
终于,刺啦一声,那巨大的狼头被硬生生砸了个对穿,头骨牙齿脑液乱七八糟松散碎了一地,一片狼藉。
桑蕴踹开狼尸,将张献肩头几根深嵌的狼牙拔掉,狠狠掷在地上。
身上的黏腻潮湿快要被冬天的风吹冻成冰层,她的心跳却再难平复——
什么匪徒,什么狼群,就是魔鬼来了,她也不怕!
她现在觉得自己凶狠得可怕,她比那群懦夫勇敢,比野狼聪明。
谁赢了?
她赢了。
面对命运,既可以当人,也可以当野兽,谁比谁高贵?
人也不过是掺了杂念的野兽。
回头的时候,她对上了张献挣扎睁开的眼睛。
不知是不是疼的,那眼神有些失焦,像雾气无序地散在山间。
看见他懵懵懂懂望过来,桑蕴忽然愣了下,下意识将脸背开去。
她好像听见“啪”的一声。
世界忽然平静。
那种凶野狂性如同无限鼓胀的大气球被什么凭空戳破了。
野兽变回人只需要看见另一个人的眼睛。
原来勇敢的人也不是全然无畏,她想。
一只手伸过来,桑蕴想往后躲,又被另一只手按住。
冰凉的手指不断在她眼角摩挲。
她一开始不知道这是做什么,直到看见那干净的手指被染成红色。
她忽然感到狼狈。
——明明白天有人提醒她,明明也不是没有别的地方休息,可她为了怄气,为了面子,非要逞能。
现在两人都受伤弄成这样。
这算不算自作自受?
明明他们不用这么惨的!将好事办砸似乎是她的特长。
人一旦开始反思,便会愈发感到狼狈,桑蕴闪躲了下,眼角看到地上的狼尸,被她乱丢的短剑和石头,还有一地污糟的血渍。
那些是她的累累战绩,丑乱得让她心烦。
张献持续地按着她的头,要她与他对视。
桑蕴拧不过,终于看向他的眼睛。
随后愣在那。
她以为自己会感觉尴尬,感觉难堪,感觉无地自容。
但是没有。
他的眼睛里是一种,没太多人感的纯粹,似乎什么也不想要,望着眼前的她就像望着全世界。
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都是他想丢掉的,他只想对她存在着。
桑蕴就在这样的眼神中原谅了自己。
他读不懂她的难堪,不嫌弃她的狼狈,不要求她做成某件事,不要求她做个优秀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