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到她睁开了眼睛。
像世界上所有婴儿一样,彻底拥有生命以后才会睁开眼睛,张开嘴巴,发出一声嘹亮的对这个世界的评价——
“哇!”
好大!
好漂亮!
到处都是月亮山,星星海,水和风,光和影。
她立刻长出了四肢,赤着脚在无穷的水镜里来回奔跑,看脚印踩出一圈圈的涟漪,看天地全是她的影子。
各种颜色的光环绕着她。
风载着她跑,月亮做的船在水里晃,星星是成片成片的游鱼,大雨挂成重重叠叠的珠帘。
她不想回去了,她要一直在这里。
她知道自己不一样了。
其他地方其实已经不适合她了。
可偏偏有一些东西非要将她拉到另一个世界。
非要她去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,要她听不相干的人说话,非要她的脚结结实实踩在地面上。
“该醒来了,阿蕴。”
他们持续地噪音攻击,还推搡,痛击,挤压,无礼。
桑蕴已经闭上了眼,捂上了耳,可还是无法隔绝这一切。
她感觉自己眼球长在了眼皮外面,被捂住的耳朵外面还长了耳朵,嘴巴外面又有一层不受她控制的嘴巴,那里连着她躯体的空腔,有奇奇怪怪的东西从外面倒进来。
一切都由不得她自己。
她在呼唤中不耐烦地睁开了无数层眼睛,叫一声睁开一层,一层一层一层,从第一只睁到最后一只,距离远得像从银河的第一颗星星数到最后一颗。
她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颗星星,于是也不知道到底叫了她多少声。
睁开最后一双眼睛的时候,眼睛里是一片灰棕色木头做的不算好看的屋顶,挂着*难看的帘子难看的药包。
身体在坚硬的床铺上硌得到处疼,鼻子里能闻见苦涩难闻的异味,耳朵能听见外边古怪的鸟叫。难听死了。
周围一个人都没有。
夕阳照着灰尘落到她身上,像电影里死亡降临的最后一幕一样。
不同的是,主角超脱一切上了天堂,而她被人从天堂拉了回来。
这里是,她之前在杜衡峰租住的山淞的小院子。
第61章
小院里筑了一道流淌不息的山泉小景。
绵延低缓的水声淅淅沥沥,听起来像夜里隔着半片树林听河流,有时候也会听成雨声。
透明的泉水冰凉,从石块间淌到活水池里,无根莲瘦骨朵绽开一瓣,泉水从花瓣尖带了下,池水都带了香气。
一双洁净修长的手在细缓的流水下冲洗。
水流淅沥沥的声音就有些被打碎。
那双手每次都要洗很久,然后擦干净,五指张开抵在门上,说着“可以进来吗”。
门就被推开了。
有花香的水味靠过来。
桑蕴趴在桌上,背对着门,玩一只毛笔。
掌下铺了信纸,但是什么也没写,被胳膊揉压得都毛躁了。
那只手从她的指尖抽出那只笔。
“墨干了。”他走到笔洗边,将笔尖晃进水里一圈圈转。
“我帮你写。”
干净的笔尖舔了墨,铺开新纸,他站在桌边微微倾下腰。
似乎在等她念内容。
桑蕴将脸别过去,背对他不说话。
她现在对他很没有好感。
可以说有点点讨厌。
就是如果她有战力的话现在会按着他揍一顿的那种。
尽管他救治了她。可姐姐教训弟弟是另一码事。
山淞一直保持这个姿势,像是不知道累,最后是桑蕴叫停了他:
“先等等,我现在还没想好写给谁。”
看吧,她还是不舍得他。
山淞神色轻松地放回纸笔,很好心情地将一摞散落的空白信纸码好。
这样的精细照料,让桑蕴觉得自己很不自由,哪怕她的住处没有什么限制。
一开始时念会过来和她聊几句,后来让山淞赶出去一回,就没再来了。
可能因为挺丢面子的。
——长辈被晚辈以“不知检点”的理由劈头盖脸教训一顿,偏偏还真发作不了。
桑蕴每天都要接受治疗,虽然她不觉得自己得了什么病,或者说,不觉得自己能够被医治好。
没有人知道,她常常……回到风水界。
那里变得像她的一个随身小屋,只不过不太受控,她三五不时就突然回去一次。有时候是她想去,有时候是被强行拉进去。
可以理解成一种连续的清醒梦,偶尔可以控制做梦的时间。
感觉挺奇妙的。
很可能她之前意识混乱,就是因为风水界的存在。
这种事情说出来或许会造成他人恐慌。但她觉得还好,很水到渠成就接受自己的这种病症。
不过就算她不说,医生也可以感知到什么。
华明最常说的一句话是:“见鬼了。”
可不见鬼了。
有人因为她见鬼就丢下她跑路呢。
……叛徒。
桑蕴再也没见过张献了,不知道是自愿还是非自愿,张献已经不是玄清门弟子了,彻底除名,剥夺一切权利,掌门也不再认他这个徒弟。
掌门真是疯了。
可,就算被玄清门除名,总不至于一次也不来找她吧,他那么神通广大。
他是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仙君,和她有什么关系。
再不行……报个位置,她也可以去找他。
但什么都没有。
她现在的情况就等同于,背着家人悄悄和黄毛私奔,结果因为身体有缺陷被黄毛给退货了。
奇耻大辱。
她决定以后见一次砍他一次。
桑蕴有些心灰意冷,同时也因为秘密加身,劝华明没必要浪费医疗资源在自己身上,她不能为门派做什么贡献。
华明很不高兴:“你也知道自己没用,以为我想花这个功夫吗?你知道我为了你头发都快熬白了吗?还不是为了我那个好徒弟。”
当桑蕴问他自己究竟什么病,他又支支吾吾起来。
“可能脑子被砸坏了……总之经脉不通,神经不通,骨髓不通,不通不通。”华明之乎者也念了一大堆专业词汇,将桑蕴说得头大如斗。
最后又提到,山淞为了帮她付出了很多,要她珍惜。
具体细节他们不会和她多说,那会很有道德绑架的嫌疑,可她知道,他应该是向门派承诺了什么,或者奉献了什么。
不然以她一个外门弟子的身份……不可能得到这么好的医疗环境。
山淞也不够格。
前阵子山淞从掌门手里拿到门派里最后一张保身牌,那是老祖宗留下来的,已经失传了,他在上面刻上了桑蕴的名字。
那种东西她一开始不知道有什么用。
直到有一次一个人坐在家里,难受得很,胸也闷头也晕,感觉像是中暑,或者食物中毒。
毕竟中午刚吃了奇怪的野味——她自己在院后的竹林悄悄打的。
吃起来味道跟嚼纸箱一样。
忽然那枚贴身保存的玉牌自发变得清凉舒缓,有奇怪的力量慢慢抚慰着她。
过了会山淞就来了。
她从华明说漏的话里,听说那东西可以自动从山淞体内扣取能量,滋养她的身体。
怎么说呢?寄生虫?医保卡?ATM?
她后来在没人的时候就不佩戴了,收在柜子里。用这种东西太怪了,更何况还是给亲人用。
简直是将她当成了肚子里的胚胎在养。
山淞收拾好笔墨,又将桌子擦干净,似乎还想牵她的手,被她一巴掌拍开。
桑蕴感慨他的飞黄腾达:“好险,当初差点害你当一辈子凡人了。”
山淞愣了片刻。
好远的一件事,她一直记得,一直为此歉疚。
“我愿意的。”他说。不知道是说当年,还是此刻。
他觉得自己的初心没有变,他完全愿意为了和桑蕴相伴当一辈子凡人。
桑蕴似信非信:“你如今很风光。”
先是帮助大家从风水界脱离,又带人铲除岐山魔物,驱赶疑似入魔的张献,查清了当年锁恶渊魔物逃逸的真相——因琐事关押在其中的主峰弟子与魔物勾结,一起挑起了那场死伤惨重的仙魔战,以及……设计将破军一网打尽。
过年那天,宗门大比如火如荼进入决赛阶段,破军趁机在鸿跃崖集结,妄图一举穿越十万大山,去往人间的内陆,实现他们多年的抱负。
可是这样的计划被山淞识破,他悄无声息,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,在掌门都不知道的情况下,事先破坏传送阵,布下奇诡连环的天罗地网,出其不意,一举剿灭破军全体。
一个也没留下。
就他一个人。
这样一件光荣事迹……写进门派史书都不为过。
这件事没人瞒她,没必要,或者说也不可能瞒住。
所有人都在歌颂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