信上约了地点,他出去找了一会,后来发现就在他原来的地方。
而对方已经到了,不知道等了多久。
当看清眼前男人的模样,时念很怀疑自己找错了人。
这是,张献?
眼眶瘦陷,面色苍白如病,额发在颊边落下两缕,偶尔挡住漆黑的眼。
以往他心疾发作到快死了也没这样过。
才几个月吧。
不过也情有可原,从来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,一朝无家可归,众叛亲离。
他此前或许不知道人间是这个样子,当个一无所有的人有多苦涩。
时念叹气道:“以你的本事,何至于此,天下到处是你闯荡的地方。”
张献沉默不语。
看见时念这位故人前辈,竟一点寒暄的心情都没有。
心思也似在非在。
“我来,只是有件事想问你。”
时念也没兴趣和他闲聊叙旧的,更不是存了什么帮他重振旗鼓的心思——他们关系算不上好,大打出手也不是没有过。
他不是什么良善宽厚的前辈,不存在见不得男孩子受苦之类的柔软心情。
只是眼前总浮现白日里桑蕴垂着的脸,山淞话语里明晃晃的敌意,和对她的控制,时念心里来来回回都不是滋味,他知道自己在狗拿耗子。
——桑蕴所嫁非所爱,和他有什么关系。
有必要连夜跑下山,顶着夜色疾速赶路,就为了找一个躲起来的胆小鬼么。
他是什么月老红娘吗。
真丢人。
“你一次也没回去看过她?你们当真一刀两断了?”他问。
时念早就想好了,如果张献也像桑蕴一样,对他爱理不理,他立刻撒手再也不管这件破事。
就像他说的,天地广阔,怎么都可以好好活下去,对张献是,对桑蕴也是。
可张献……
张献哪还有一点当年的仙家第一的风姿,颓丧到有点像个落魄书生。哪怕告诉他你明天就要死了,他也会无动于衷。
直到听面前的人来来回回地提到桑蕴,他冷淡的神情终于慢慢瓦解,寥落道:“她不好吗?”
时念:“也不算不好。”反正肯定比你强多了。
张献点点头:“看来身体无恙。”
时念等了一会,没再听到下文,诧异道:“身体无恙就行了?你不关心她,呃,心情怎样,还,还想不想你,有没有喜欢别人,会不会要和别人成婚……之类的。”
张献又不答话,垂下眼,黑漆漆的睫毛眼睛镶在苍白的脸上。是那种女孩一看就忍不住心疼的模样。
时念真的很烦他。
那点心思分明都摆在脸上了,可就是不肯宣之于口,他不太看得起这种男人,也没经历多大打击,就半死不活的。
又不是死了全家。
“既然你不关心,那我走了。”他才不惯着。
张献站起来追他:“你为何偏偏要来找我说她的事?是不是她拜托你来?”
“哦,那倒没有。”在张献灰心下去的眼神中,时念很爽快地直言,
“她说她和你没关系。”
说完这句话,他真的有点爽到。
虽然不知道为什么。
张献此时看起来似乎宁愿被摧岳刀砍一顿。
时念觉得他真的被穿心一刀砍死都不会露出这种神情。
一句话而已,有这么扎心?
他要是被桑蕴说“和你没关系”,他得松快得恨不得跑两圈。
该做的也做了,自己也出了一点气,时念决定将这件事抛之脑后。
再多管闲事他就是狗。
张献也没再拦他,可能真的死心了。
矫情。
是矫情是做作是伪善是虚情假意。
张献想,其实当时自己不同意山淞提的要求,对方应该也会医治桑蕴的。
可他就是固执地同意了,同意再也不见她。
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是因为害怕,因为不敢赌,担心桑蕴因为他的犹豫而错失治疗的机会。
如果真的完全是这个理由,他现在不会痛苦成这样。
现在他后悔了。
他后悔地发现,那是他非要彰显自己那一份很可笑的决心,自我感动,自我满足。
看吧,我为了你,可以牺牲我的灵魂。
我对你的爱远超一切。
然而被牺牲的不是他,因为他本就虚伪,实际上被牺牲的是桑蕴。
她平白无故就被人在生活和爱情里二选一,就只是因为他有这个权利,他就开始挥霍权利。
她恨他也是应该的。
可是为什么别人在提起你的时候,会露出那样的神情呢?
你过得不好吗?
……
桑蕴曾侥幸,白天山淞会出去工作,到时候她可以偷懒,可以补觉。
于是她使劲抄了一夜的书。
山淞催了数次,催她睡觉。
桑蕴假装没听到。睡什么觉?就一张床,她能睡哪去。
她一直在灯下死撑到天亮,然后看向桌边撑着脸的山淞。
他竟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坐了一夜。
“你不去忙吗?”桑蕴记得,他现在除了杜衡院的事,还有主峰上的事务,其实夜里都不该回来的才是。
山淞感到了一阵被驱逐的意味。
“不想去。”
真稀罕。
桑蕴觉得不妙:“那你……做什么?”
“等你睡觉。”
这句话带了一些莫名尾音。桑蕴终于弄明白,他说的罚她,才不是什么抄书。
她有些恼怒:“你什么意思?”
面前的少年眼神沉静到像古井:“就是那个意思。”
疯子。
桑蕴将笔一摔,墨溅了满张纸,破坏了她抄了几个时辰的成果。
有一两滴溅到对面人的胸口上。
他眼睛都没眨一下,像是已经做好了风暴来临前的一切准备。
他越是这样平静,桑蕴越是觉得他疯狂。
他不会要来真的吧*?想硬上?
她有些想逃了。
桑蕴站起身,面前的那双黑色的眼睛也随着她的动作上抬。
“怕什么,”他微微笑了,窗边夜空深蓝的光打在侧脸上,映出渐渐成熟冷毅的线条,
“当初你与他被连心蛊相连,也这样害怕过吗?”
……桑蕴觉得自己没听懂。
她觉得自己应该是被梦境给抓住了。
世界荒诞地旋转起来。
他在说,连心蛊。
梦境都不至于这样荒诞。
他难道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……他知道。
“你什么意思。”质问声微不可闻。与其说问他,不如说在求他。
“一定要这样吗?难道一定要做夫妻——我对你就只有这样的价值?亲人、朋友、伙伴、同门……我对你没有任何其他价值了吗?”
桑蕴不知道还要怎么表达,才能表达她的愤怒,尽管这听起来其实像自贬。
因为对方显然不觉得她还有其他价值。
……其实她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大价值。她一直很想很想做个有用的人,可到目前为止,在对方心里,似乎她在爱情里扮演的那个不断释放爱意的角色,就是她能发挥出的最大的价值。
是吗?
她的价值就是爱他?如果她不爱他,那她就不可以拥有作为人的那些权利和尊严。
现在她被命令做的,就是需要抛弃掉自由的意志,专心爱他,来换取自己生而为人的权利。
那么山淞呢,他可以为她抛弃什么呢?
“假如我要你现在就和我一起下山,和我一起隐居,找一片没人的地方,砍砍树,搭一个破烂的房子,可能漏雨可能漏光,每天什么都不做,什么也没有,饭都不知道能不能吃上……这样的生活,你愿意吗?”她的眼睛笔直地看着他。
“当然。”这是他不假思索的第一反应。甚至为她提出的这种微不足道的要求,而感到怜爱,他伸手,想要摸她的脸。
桑蕴却像看穿了他:“好啊,那你现在就收拾行李,我们天亮之前下山。”
山淞的手指在她脸颊边顿住。
现在?
哪个现在?
是指,他处理完主峰的事务,接替完掌门的位置,打理好玄清门的一切的……第一时间?
桑蕴面无表情,拧开他的手。
“跟我去找华明解蛊。”
说了解也好,揣测也罢,她不认为山淞会突然放弃汲汲营营来的一切。
他不是要做掌门么?
他不是还在往上爬么?
这样一个人,会自愿松开手,落到凡尘里,和她一起像个泥鳅一样乱滚?
山淞却不肯,因为根本没必要,桑蕴已经在他手里。
他根本就无须松手,甚至反过来——他可以抓得更紧。
他捏住她的脸,他生气的时候尤其喜欢这个动作,力气比较大,可以让嘴巴打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