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康王世子周沐宸,”李佐说出了这个关键的名字,“不知沈姑娘如何与他联络上的,他负责提供了药性极为逼真的假死药,并且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具与沈姑娘身形相仿的女尸,由他身边精通易容的高手改换了容貌。血崩当夜,臣负责在运送‘遗体’时,利用职权之便,完成了调包。周沐宸接到尚存一息的沈姑娘后,立即为她解了毒……现在,她应该……已经远走高飞,到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了。”
他听着李佐的供述,唇边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,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心编排的戏码。
“说完了?”待李佐话音落下,他慢条斯理地开口,声音平稳得令人心悸。
李佐伏在地上,不敢抬头。
周凌踱步到李佐面前,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跟随他多年的侍卫统领。
“既然你这么喜欢替人安排后路,”周凌直起身,语气轻描淡写,“那朕就给你安排个更好的去处。”
他转身,对候在一旁的侍卫统领淡淡道:
“李佐欺君罔上,罪无可赦。拖去诏狱,按谋逆论处。其族人,男丁尽数流放岭南矿场,女眷充入教坊司。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:“记得,让他活着看到族人下场。”
侍卫统领脸色一白,却不敢有丝毫迟疑:“臣遵旨。”
“康王教子无方,削去王爵,贬为庶人。"
他的目光扫过身后噤若寒蝉的众内侍:
“传朕旨意,太后凤体违和,即日起移居冷宫静养。没有朕的允许,任何人不得探视。”
每一道旨意都像一把冰冷的利刃,斩断所有的情分与退路。
众人死一般寂静,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。
浓雾渐渐散去,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,朝阳即将升起。
周凌独自一人,站在被掘开的坟墓前,像一个被遗弃在荒野的孤魂。他望着空荡荡的棺木,望着里面那具陌生的女尸,所有伪装的坚强瞬间崩塌。
他在心中,对着那个不知身在何方的身影,发出无声的、泣血般的诘问:
“芳如,你真的……就那么恨我吗?恨到要不惜用假死来凌迟我的心,恨到要将我置于这可笑可悲的境地?我们之间……那些纠缠,那些痛楚,那些或许存在过的……温存,难道真的……非要走到这一步,用这样决绝的欺骗与背叛,来画上句点吗?”
朝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,万道金光洒满墓园,驱散了晨雾与黑暗,却丝毫照不进周凌那双已然冰封死寂的眼眸。
那里,只剩下被至亲至信之人联手背叛的、深入骨髓的寒意,以及那个注定永远得不到回应的追问,在空荡的心房里反复回响,永无宁日。
就在周凌于金殿之上,以雷霆手段处置叛臣,用鲜血与恐惧重新巩固他不容置疑的权威时,远在数千里之外,夏国与北狄交界的边陲小城“望北城”,正沐浴在一片与京城肃杀氛围截然不同的、粗粝而自由的夕阳余晖中。
风尘仆仆多日的周沐宸,引着芳如踏入一家看似不起眼、内里却颇为洁净宽敞的客栈。
此处已是北狄势力潜移默化渗透之地,对于他们这样的“逃犯”而言,相对安全。
店小二似乎对周沐宸颇为熟稔,沉默地引他们上了二楼一间僻静的客房,并未多看一眼以帷帽遮面的芳如。
房间内陈设简单,却一应俱全。
周沐宸仔细地关好门窗,又亲自检查了炭盆,添上了银霜炭,驱散着边城傍晚渗入骨髓的寒意。
橘红色的火光跳跃起来,映亮了他略显疲惫却难掩俊朗的侧脸,也映亮了芳如依旧苍白、但眼眸中已重新凝聚起些许生气的面容。
她取下帷帽,走到窗边,推开一条缝隙。
外面是与京城截然不同的景象,街道宽阔,行人衣着色彩斑斓而样式迥异,驼铃声与带着浓重口音的北狄语隐约传来,空气中弥漫着牛羊肉膻气、香料和尘土混合的独特味道。
这是一种陌生的、带着危险气息的自由。
周沐宸没有打扰她,只是默默地从行囊中取出一张以锦囊妥善包裹的古朴七弦琴。他调试了一下琴弦,清脆的拨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。
“芳如,”他转身,声音温和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,“边城寒苦,长夜漫漫,我为你弹唱一曲,驱散些烦闷,可好?”
芳如从窗外收回目光,看向他,并未出声,只是微微颔首,算是默许。
周沐宸盘膝坐在炭盆旁的毡垫上,将琴置于膝上。
他修长的手指轻抚琴弦,一段悠扬而略带苍凉的前奏流淌而出,随即,他开口轻声吟唱。唱的是一首北地广为流传的情歌,词句不似中原诗词那般含蓄婉转,而是大胆、直白、热烈,像草原上最炽烈的阳光和最奔放的骏马,毫不掩饰地诉说着男子对心爱女子一见倾心的迷恋,以及愿以一生守护、生死相随的誓言。
他的嗓音清越,带着真挚的情感,歌声在狭小的房间内低回盘旋,每一个字都仿佛敲打在人的心弦上。
芳如静静地听着,目光落在跳跃的炭火上,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。
一曲终了,余音仿佛还在梁间萦绕。周沐宸轻轻按住犹自微颤的琴弦,抬起眼,目光炽热而专注地投向窗边的芳如。他站起身,走到她面前,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。
“芳如,”他的声音因刚才的歌唱而略带沙哑,更显低沉动人,“这首曲子,在我心中已盘桓许久。自那日公主府赏花宴,你立于紫藤花架下回眸一笑,那惊鸿一瞥,便如同在我心上烙下了印记,再难忘怀。” 他顿了顿,眼中满是恳切,“如今,我们已挣脱牢笼,远离京城是非,天地广阔,前路未知。你可愿……给我一个机会,让我照顾你,陪伴你,接受我的心意?”
芳如缓缓转过身,正面迎上他毫不掩饰的、充满期待的目光。她清澈的眸子里,确实漾动着清晰的感激之色,如同春水泛起的涟漪。
“世子,”她依旧沿用着旧日的尊称,声音轻缓却清晰,“您为我所做的一切,欺君之罪,假死之策,寻药觅尸,乃至放弃世子尊位与京中荣华,甘为逃犯,千里护送……此恩此情,重于泰山,芳如虽九死亦难报万一,必当时刻铭记于心,永世不忘。”
她的语气真诚,然而,那“世子”的称呼和话语中刻意拉开的距离感,让周沐宸眼中的光芒微微闪烁。
紧接着,芳如话锋悄然一转,带着一种历经劫难后的疲惫与疏离:“只是,世子,我如今……身心俱疲,千疮百孔,如同惊弓之鸟。眼下只愿寻一安静角落,舔舐伤口,一个人静静度日,实在……无力再承受、亦无法回应另一段厚重的情意。这份心意,我承受不起,亦无法接受。还望世子……体谅。”
这番拒绝,虽言辞委婉,意思却斩钉截铁。
周沐宸脸上的温柔笑意一点点凝固、剥落,最终消失不见。
他沉默地注视着芳如,房间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固,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“噼啪”轻响。
片刻后,他眼中掠过一丝阴鸷与势在必得,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副物事,那是一条打造得极为精巧、纹饰古朴的银质手链,链子纤细,却隐隐透着金属的冷硬光泽,末端连着一个小小的、机关巧妙的锁头。
“既然好言相商,温情感化,你始终不肯接纳,” 他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,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偏执,“那我只好换一种你可能更熟悉的方式了。”
他晃了晃那副手链,锁头相互碰撞,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,“你若执意不应,我便将你锁在我身边。芳如,你该知道,离开了京城,离开了周凌的势力范围,在这化外之地,我有足够的能力做到。”
第79章 她逃 最好看起来猥琐不堪
面对这近乎直白的威胁, 芳如非但没有流露出预想中的恐惧或愤怒,反而唇角牵起一抹极淡、极凄凉的弧度。
她甚至主动向前半步,伸出那双纤细白皙、腕骨清晰的手腕, 递到周沐宸面前。那腕子上, 光洁的皮肤下, 似乎还残留着某些无形枷锁勒出的、深入骨髓的印记。
“锁啊?”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, 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嘲讽,“世子莫非忘了?我已经被这世上最尊贵、也最懂得如何囚禁人心的帝王, 用他的权柄、他的欲望、他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, 里里外外锁了个透彻。身心俱困,尊严尽失。”
她抬起眼, 直视周沐宸微微缩紧的瞳孔,“世子觉得,你手中这条冰冷的链子, 比起他那无所不在的掌控, 还能更令人绝望吗?我相信, 即便你手段用尽,再如何……也不会比他更恶劣了。”
“周凌”这个名字,如同一个禁忌的咒语,从她苍白的唇间吐出,瞬间刺破了周沐宸努力维持的平静假面。
他的脸色猛地一沉, 像是被毒蜂蜇了一下,猛地收回了拿着锁链的手, 语气变得尖锐而咄咄逼人:“你总是提起他!时时刻刻不忘!是不是在皇宫那段被迫承欢的日子,你竟然……你竟然对他生了不该有的情愫?!是不是?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