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眼睛,依旧空洞地睁着,却已再无半分神采。
他死了。
芳如心脏猛地一缩,几乎停止跳动。
她不顾一切地俯低身体,伸长手臂,指尖拼命向前探去,终于,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了那枚染着温热血液的铜钥匙!
她死死攥住,颤抖着,试了两次,才终于将钥匙准确插进锁孔。
“咔”一声轻响,在手铐弹开的瞬间,她几乎虚脱。
她甚至来不及喘息,连滚爬爬地扑到周沐宸身边。
手指颤抖着探向他的鼻息,一片死寂。
确认了他的死亡,芳如猛地缩回手,巨大的惊悸让她浑身发冷。
她下意识地抬头,目光急切而惶恐地在混乱奔逃、人影幢幢的街道上搜索那个玄色的身影。
没有了!周凌不见了!就如同他出现时一样突兀,消失得也无影无踪。仿佛他刚才的出现,仅仅是为了施展这精准而冷酷的雷霆一击,收割完生命,便从容退场,留下这片血腥的混乱。
周围,只剩下周沐宸和五名手下逐渐冰冷的尸体,以及远处不断传来的、象征着安全区正在远去的惊恐尖叫。
不能留在这里!夏国的官兵随时会到,北狄的接头人也不会等一个死人!
沙鸥城!英吉将军!多卢将军!
这几个词如同最后的灯塔,在芳如一片混乱的脑海中亮起。
她猛地想起周沐宸怀中的那样东西,那份通往北狄庇护所的“敲门砖”!
她强压下翻涌的恶心和深入骨髓的恐惧,再次伸手,探入周沐宸尚存一丝余温的怀中。指尖触碰到一个以油布紧密包裹、略带硬度的卷轴。她毫不犹豫,一把将其抽出,看也来不及看,立刻紧紧塞入自己怀中,贴身藏好。
那是通往生路的炼铁秘法!
她最后看了一眼地上周沐宸那张凝固着不甘与惊愕的脸,然后,她猛地站起身,甚至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,便一头扎进了混乱不堪、如同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的人流之中。
芳如纤细的身影,如同惊弓之鸟,瞬间被汹涌的人潮吞没。
她利用每一个拐角、每一处摊位的阴影,试图抹去自己的踪迹,那仓惶的背影透着一种脆弱又坚韧的美感,深深烙在周凌的眼底。
他并未立刻行动。
玄色的身影静立在原地,如同蛰伏于阴影中的猎豹,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,精准地锁定了那个不断移动的焦点。
他看着她因奔跑而微微散乱的发髻,看着她偶尔回头时,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盛满的惊惧与决绝。
周凌的唇角几不可察地牵起一丝弧度,那并非怜悯,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、对猎物所有反应尽在掌握的玩味。
她越是挣扎,越是想要逃离,就越发激起他内心深处那股强势的掌控欲。
直到看着她灵巧地闪身到一个临时马厩旁,目光快速扫过,选中了一匹看起来颇为驯良的棕色牝马。
她解缰绳的动作带着孤注一掷的果断,翻身上马的姿态虽不及武士优雅,却别有一股韧劲。
马鞭扬起,她头也不回地朝着北方疾驰而去。
周凌这才不疾不徐地动了。
他并未发出任何声响,只是微微偏头,一道黑影便如同融入阳光的墨迹,悄无声息地牵着一匹通体乌黑、四蹄雪白的骏马从巷口深处步出。
那马神骏非凡,鬃毛如缎,见到主人,亲昵地打了个响鼻。
周凌抚了抚爱马的脖颈,动作优雅从容,与方才芳如的仓促形成极致对比。他翻身上马,身姿挺拔如松,缰绳轻抖,便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。
他并不急于拉近距离,只是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视野范围。
阳光穿过道路两旁稀疏的林木,在他玄色的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那张俊美无俠的脸上没有任何急切,唯有深潭般的平静。
他享受着这个过程,看着她为自由拼命奔逃,看着她自以为摆脱了束缚,而这种错觉,正是他亲手赋予的、残酷的游戏前奏。
道路逐渐偏离官道,变得崎岖而人烟稀少。
前方出现岔路,一条略显平坦宽阔,另一条则蜿蜒没入更深的丘陵地带。
芳如几乎没有犹豫,一提缰绳,便冲入了那条更显隐蔽的小径。
在小径入口处,周凌轻轻勒住了“踏雪”。骏马前蹄微扬,稳稳停住。
他深邃的目光掠过两旁茂密的灌木和前方曲折的道路,眼神微凝。
此地过于安静,马蹄声和身影都难以隐藏,再跟下去,以她的聪慧和此刻的警惕,必然暴露。
他修长的手指在缰绳上轻轻敲击了两下,仿佛某种无声的指令。
下一瞬,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路旁的阴影中滑出,单膝跪于马前,动作轻捷如落叶坠地,没有发出丝毫声响。
来人一身紧束黑衣,面容平凡得扔进人海便再难寻觅,唯有一双眼睛,锐利、冷静,如同最忠诚的鹰犬,正是暗卫首领高玄。
“陛下。”高玄的声音低沉平稳,带着绝对的服从。
周凌并未回头,目光依旧胶着在芳如消失的那个拐角,仿佛能穿透林木,看到那个奋力前行的身影。
他的声音淡漠:“这条路太过清净,朕若再近前,难免打草惊蛇。”
他微微停顿,侧过头,夕阳的余晖为他完美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边,也映亮了他眼中那丝运筹帷幄的冷光:“你派好手,缀在后面。确保她‘平安’抵达沙鸥城,她见了何人,做了何事,朕要一清二楚。记住,非生死关头,不得现身,不得插手。”
“属下领命!”高玄毫不迟疑,身形微动,便欲融入环境。
“且慢,”周凌再次开口,叫住了他。
他缓缓转过头,正面看向高玄,那双凤眸中掠过一丝极浓稠的、混合着兴味与冷厉的光芒,如同冰层下燃烧的幽火,“另有一事,需你即刻去办。”
“请主子示下。”高玄垂首,姿态恭谨。
周凌的指尖轻轻拂过“踏雪”光滑的鬃毛,语气平淡,却带着一种决定他人命运的随意:“去寻一个手艺精湛的易容师来。朕,要换一张脸去见她。”
高玄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讶异,但多年的训练让他立刻压下了所有情绪,只是恭声应道:“是!不知主子欲易容成何种模样?属下必寻来北境最好的易容师。”
周凌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,仿佛在构思一个极其有趣的剧本。他沉吟片刻,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微微眯起,缓缓吐出了要求:
“找一个……年约四十,身形发福,面容……要带些市井刁滑之气,最好看起来有些猥琐不堪的男人模样。”
这要求着实出乎高玄的意料,但他脸上毫无波澜,只是沉声道:“属下明白!即刻去办!”身影一晃,已如轻烟般消失在原地,执行命令的效率惊人。
不过半个时辰,在附近一处废弃猎屋中,一位年过半百、手法老道的易容师,正战战兢兢地站在周凌面前,额上冷汗涔涔。
他接到了从业以来最艰难、也最胆战心惊的任务,将眼前这位龙章凤姿、俊美如谪仙般的男子,改造成一个丑陋猥琐的市井之徒。
易容师调动了毕生所学,用特制的药膏和胶泥小心翼翼地改变着周凌的面部轮廓。
垫高颧骨使得脸庞看起来更宽扁,制造出松弛的眼袋和细密的鱼尾纹,调整鼻翼形状使其略显粗大,用深色脂粉营造出肤色不均和粗糙感……他甚至在内里衣衫下,为周凌劲瘦的腰腹间垫上了特制的软物,塑造出中年人常见的微凸肚腩。
然而,随着工作的进行,易容师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。
无他,眼前这男子的骨相实在太过优越,眉宇间的英气与那股与生俱来的尊贵气场,如同磐石般难以撼动。
无论他如何努力用材料去覆盖、去扭曲,那挺直的鼻梁根基、清晰的下颌线条,尤其是那双深邃凤眸,即便被刻意修饰得小了些,眼神略显浑浊,但偶尔流转间,那锐利如刀锋、洞悉一切的光芒,依旧让人心胆俱寒。
终于,易容师退后两步,看着自己的“作品”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:“贵……贵人饶命!小人……小人已是竭尽所能,往……往丑处化了……可……可贵人风姿天成,小人……小人实在无力完全掩盖……只能……只能做到这般田地了……”
周凌缓缓起身,走到一旁准备好的、打磨光亮的铜镜前。
镜中映出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。
确实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,面色晦暗,眼角嘴角带着被生活磨砺出的纹路,脸颊肌肉显得有些松弛,肚腩微凸,配合一身毫不起眼的灰布衣衫,整体透着一股落魄和些许油腻感。
然而,若细看,那被修饰过的眉形依稀可见原本的剑眉轮廓,鼻梁虽被处理得略显笨拙,却依旧难掩其挺直的本质。
尤其是那紧抿的薄唇,即使被刻意画得有些歪斜,也依然带着一种独特的、近乎冷酷的线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