帐内,周凌坐在主位上,正翻阅一卷边角磨损的文书。跳动的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,长睫垂落,遮住了眼底情绪,只余下几分沉静的威严。
时间在沉默中流淌,唯有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在帐内回响。芳如垂手立在帐中,能清晰听见自己过快的心跳,每一次搏动都带着难以言喻的紧张。
终于,他放下卷宗,低沉的声音打破静谧,格外清晰:“贺若治安官,你与吐谷部落首领阿鹿恒,关系如何?”
这句话如惊雷炸响在耳畔!芳如心头一震。
阿鹿恒,那位豪爽的吐谷首领,确实在她最艰难时屡次伸出援手。
初到卡略城,她带百姓开拓耕地误入吐谷地界被擒,是他力排众议放了她;三年前她被衣楼部落扣留,也是他单骑闯险地将她救出。
更让她心惊的是,阿鹿恒是极少数知晓她女扮男装秘密的人,甚至曾向她表露过爱意。
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,刻意让语气显得平淡:“回大人,卑职与阿鹿恒首领虽有过数面之缘,却已许久未见。听闻吐谷部落近来屡遭北狄侵扰,他或许已遭遇不测。”
周凌的视线终于从文书上抬起,凤眸在烛光下深邃如渊,仿佛能洞悉人心:“但他对你,似乎颇为看重。听说三年前,阿鹿恒曾单枪匹马,闯入衣楼部落救你出来。”
“那已是三年前的旧事。”芳如垂下眼睑,避开那道锐利的目光,指尖却悄悄攥紧。
“三年前,”周凌缓缓重复,指节有节奏地轻叩桌面,声音不高,却带着无形的压力,“在边关,不算久远。”
一股窒息感笼罩下来,芳如索性抬头迎上他的目光,语气带着几分隐忍的倔强:“大人有何吩咐,不妨直言。”
周凌站起身,缓步走到她面前。
他身形挺拔,阴影将她完全笼罩,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。
烛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颌线,玄色衣袍上的暗纹在光下流转,贵气逼人:“阿鹿恒,已投靠北狄。北狄有一名极为骁勇的武士,名为乞袁,曾在京城行刺安阳公主。”
他的声音陡然转冷,“我知道你与阿鹿恒有旧,我要通过你,找到阿鹿恒,再顺藤摸瓜,揪出乞袁。”
芳如心头一沉,立刻反驳:“大人明鉴,阿鹿恒如今行踪成谜,卑职如何能联系得上他?”
“很简单。”周凌的语气不带丝毫情感,仿佛在诉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,“我会寻个由头将你贬官,逐出卡略城。你走投无路之下,自然会去投靠旧友阿鹿恒。以他对你的情谊,定会现身相见。”
他稍作停顿,目光落在她紧绷的脸上,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心口:“为使此计无懈可击,你的‘罪名’会证据确凿,无可辩驳。或许,还需安排你乘囚车游街……让卡略城的百姓,都看看他们曾经的‘青天’,是何等面目。”
这番话如三九天的冰水混杂着碎冰,朝着她当头泼下,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四肢百骸!
原来……原来如此。
她方才那些心惊胆战的伪装,那些刻意表演的粗野,那些害怕被他识破身份的恐惧,此刻想来竟是如此可笑!
他根本……根本就没有认出她。
他千里迢迢来到这偏远的卡略城,踏入她守护了十一年的地方,并非带着一丝一毫的旧情,更不是来寻那个早已“消失”在醉仙楼里的沈芳如。
他是来亲手摧毁“贺若治安官”的。
是为了另一个女人,那位尊贵的安阳公主,为了他的江山社稷,要毫不犹豫地牺牲掉她这个微不足道的“贺若治安官”。
十一年!整整十一年!
她舍弃了过往的一切,隐姓埋名,在这片风沙与刀剑交织的土地上,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,咬着牙,流着血汗,一步步建立起威信,赢得将士的敬重和百姓的拥戴。
这身官服,这“贺若”之名,早已不是伪装,而是她融入了骨血的身份,是她用青春、用心血、用无数次生死边缘的挣扎换来的立身之本!
而如今,这个她孩儿的父亲,轻描淡写地就要将它夺走。
不仅要夺走,还要将它踩进泥里,让她身败名裂,让她受尽唾弃,成为他棋局上一枚用过即弃的棋子!
一股混杂着绝望、悲凉和被背叛的怒火,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,几乎要烧干她的理智。
她死死咬住牙关,舌尖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,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质问与嘶吼。
周凌……你果然,还是那个冷酷无情的帝王。为了你的目的,任何人都可以牺牲。
包括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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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有话说:今晚不更了,明晚再更
第100章 博他怜惜 与他春风一度
周凌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, 敏锐地捕捉到那瞬间掠过的苍白。
烛光摇曳间,他看见她下颌线条微微绷紧,那是极力克制情绪的征兆。
他没有急着逼迫, 反而向后靠坐在椅背上, 这个姿态显得从容不迫。
“贺若治安官。”他开口, “你对大夏怀有感情吗?”
芳如猛地抬眼。
这个熟悉的问题像一把钥匙, 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。
前世在北狄,为了避免两国之间的战火, 她被迫在“阿七”的身边, 受他胁迫。今世,他仍想用家国大义这一张网, 将她的个人意志牢牢束缚。
她嘴角控制不住地扬起一抹极淡的弧度,那是一个饱含讥诮的苦笑。
眼神明明白白地传递着她的心声:果然,你还是这般, 从未改变。
周凌对她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, 只是继续问道, 声音依然沉稳:“那你顾念卡略城的百姓吗?”
“我当然顾念他们!”芳如几乎是脱口而出。
这句话不是伪装,而是发自肺腑。
她挺直脊背,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,“这十一年来,我是如何对待这片土地, 如何对待这里的百姓,所有人都看在眼里。我的每一个决定, 每一次行动,都是为了这片土地的安宁。”
“既然如此,”周凌向前倾身,“那就帮我。通过阿鹿恒, 抓到乞袁。这是为了大夏的安定,也是为了卡略城的百姓免受北狄铁蹄的践踏。”
芳如的胸口剧烈起伏着。
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,脑海中浮现出阿鹿恒豪爽的笑容,想起他一次次伸出援手的情谊。
“阿鹿恒......于我有恩。”她的声音低沉下来,带着明显的挣扎,“他多次救我于危难之中。大人,我不能......不能做出卖朋友的事。您还是找别人吧。”
“我不是在跟你商量。”周凌的声音骤然冷了下去。
那双桃花眼里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,只剩下居高临下的威严,“你,不过是接近乞袁最合适的工具。我是在命令你。”
他站起身,缓步走到她面前。
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一片阴影,将她完全笼罩。
“你现在只有两条路,”他的声音很轻,却字字如锤,“配合我,或者......进监狱。”
芳如死死咬住下唇,她能感觉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却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。
那个熟悉的词在脑海中翻涌,混蛋!
“那你把我下狱吧。我绝不会出卖朋友,任你摆布!”
周凌的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。
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粗野的边城治安官,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。
这份坚持,这份骨气,出乎他的意料。
帐内陷入短暂的沉寂,只有烛火噼啪作响,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曳的光影。
良久,周凌忽然转身,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,甚至带着几分随意:
“对了,贺若治安官。你的夫人维蕾,和令郎贺兮远......”
他故意顿了顿,注意到她骤然僵直的身形,才继续道:“此刻应该正在前往临风城的路上吧?”
这句话如惊雷炸响在芳如耳边!
她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,脸色“唰”地变得惨白如纸。
他清晰望见她瞳孔猛地收缩,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。维蕾和兮远……他怎么会知道?
“你……”她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,猛地上前一步,几乎要揪住他的衣襟,眼底满是滔天怒火与恐慌,“你把他们怎么了?!”
周凌只是淡淡地看着她失态的模样,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感,仿佛一切尽在他的预料之中。
“不必惊慌。不过是希望贺若治安官能更好地‘配合’公务,所以李佐侍卫‘请’他们到一处安全的地方,暂作休息,喝杯茶而已。”
那个“请”字说得格外轻柔,却比任何威胁都要可怕。
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冰,连烛火的跳动都变得小心翼翼。
芳如死死盯着周凌,胸口剧烈起伏,胸腔里翻涌的愤怒与屈辱几乎要冲破胸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