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竟用维蕾和兮远来威胁她!
“你……”她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,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与咬牙切齿的恨意,“你这个卑鄙无耻的混蛋!竟用这等下作手段!”
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,她看见周凌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,似是意外,又似是了然。
“我从未说过……我不是。”他回答得从容不迫,甚至唇角还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,那笑意漫不经心,却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,衬得他俊朗的面容愈发莫测。
这熟悉的对答方式,让芳如有一瞬间的恍惚。
前世他们也常常这样针锋相对,那些藏在锋利言辞下的试探,那些交织着暧昧与博弈的交锋,此刻竟不合时宜地浮上心头。
她仿佛又看见那个与她唇枪舌剑的阿七,看见烛光下他凝视她时,深邃眼眸里翻涌的复杂情绪……
但这份错觉转瞬即逝。
更深的恐惧如潮水般涌来,将她从回忆中狠狠拽出。
万一李佐等人察觉兮远的长相与周凌如此相似怎么办?
今晨出门前,她虽已为兮远做了易容,用特制膏脂将他精致的五官修饰得平凡憨厚,用眉笔描粗了眉毛,还在他脸颊上点了些雀斑。
可若遭遇盘问,汗水、泪水都可能让伪装脱落。
一旦周凌得知兮远是他的骨肉……后果不堪设想。
她不敢再想下去。
“我答应按你说的做。”她强压下翻腾的情绪,声音里带着刻意控制的平静,“但你能否先释放其中一个?你只需一个人质便足以牵制我,他们二人……”她顿了顿,刻意让语气显得犹豫难决,“对我同样重要。”
周凌的眸光微动,眼眸深邃如渊。此行所带亲卫本就不多,经热罕地带遇袭后更显人手不足,同时看管两人的确分散兵力,留一个关键人质确实足够。
“可以。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平稳无波,听不出半分情绪,“你要哪个回到你身边?”
芳如的思绪飞快转动。
兮远的长相是绝不能暴露的底线,只要儿子回到身边,她便能护他周全,再从长计议营救维蕾。
想到这里,她抬起头,语气坚定:“让我儿子回来。”
周凌却忽然转身,对着帐外沉声道:“李佐,传话给蔡善,放了那位夫人。”
“不!”芳如失声惊呼,脸色骤变。她顾不上尊卑,猛地向前一步,声音带着急切的哀求与慌乱,“放了我儿子!”
周凌缓缓回身,唇边那抹笑意加深,带着洞悉一切的狡黠与了然,衬得他眉眼愈发俊朗逼人:“你方才亲口说过,‘他们都重要’。但人在情急之下的第一反应,往往最真实。”
他向前一步,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,映出她慌乱的模样:“你下意识要先救儿子,这恰恰说明……他才是你真正的软肋。”
芳如浑身冰凉地看着他,仿佛又看到了前世那个总能轻易看穿她心思、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阿七。
他永远这样,看似漫不经心,却早已将一切掌控在手。
“现在,带着你的妻子回家吧。明日卯时,你需至公堂受审。待你被革职查办的消息传开后,我们即刻启程,前往吐谷部落。”
对芳如的审问在城中心的广场如期举行。
时近正午,烈日灼人,粗糙的石砌台基反射着刺眼的白光。台下,闻讯赶来的百姓越聚越多,人头攒动,窃窃私语声汇成一片沉闷的嗡鸣。
两名官差押着卸去官帽、一身素色囚服的芳如走上高台后,人群中响起一阵不小的骚动。
她微微垂着眼,目光落在自己脚前寸许的地面上,阳光将她纤长的睫毛投下小片阴影,掩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。
主审官的声音洪亮而刻板,一条条宣读着那些精心罗织的“罪状”,贪污修缮沙堤的银两,收受商队贿赂,徇私枉法纵容亲属……每念一条,台下的议论声便高一分。
“贺若,”主审官厉声问道,“上述罪状,你可认?”
芳如缓缓抬起头,目光扫过台下那些熟悉的面孔,有曾受她恩惠的农户,有与她一同清剿过流匪的乡勇,更有许多只是听闻过她名声的普通百姓。
她看到他们眼中的震惊、疑惑,以及尚未完全成型的愤怒。
她深吸了一口气,仿佛要将这卡略城的空气最后一次深深吸入肺腑。然后,她用一种近乎平静,却足以让前排所有人都听清的声音回答:
“我认。”
这两个字如同冰水泼入滚油,瞬间炸开了锅!
“不可能!”一个老汉猛地向前挤了几步,声音嘶哑,“贺若大人为了咱们修渠,自己都累吐过血!他怎么会贪墨!”
“是啊!青天大老爷怎么会是贪官!”几个妇人带着哭腔喊道。
“一定是冤枉的!”
质疑和相信的声音交织着,场面一度有些失控。
然而,随着官差将一份份“确凿”的“证据”,伪造的账本、被收买的“人证”,公之于众,人群的情绪开始转向。
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,便迅速在失望的土壤里生根发芽。
“狗官!”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地骂了一句。
“伪君子!”
“呸!算我们瞎了眼!”
一片烂菜叶带着风声,“啪”地一声砸在芳如的肩头,黏腻的汁液顺着粗布囚服滑下。
这一下如同号令,更多的菜叶、土块、甚至小石子从人群中飞了出来,砸在她的身上、脸上。
她站在那里,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,不闪不避,任由那些污秽和疼痛加诸己身。
额角被一块小石子划破,渗出血丝,火辣辣地疼,却远不及心中那片荒芜的万一。
审问最终在一片混乱与骂声中结束。
周凌并未完全兑现他“囚车游街”的威胁,或许是不愿将事情做得太绝以免横生枝节,又或许是出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忍。
芳如被官差押解着,在一片鄙夷的目光和尚未平息的咒骂声中,沉默地走回了那顶作为临时节堂的灰色大帐。
帐内,周凌正负手立于地图前。
听到脚步声,他回过头,目光掠过她狼狈的身形,最终停留在她肩头那片刺目的污渍和额角的伤痕上。
“效果不错。”他语气平淡,“阿鹿恒在卡略城有眼线,今天早上的消息,晚上应该就到他那里了。我们明天一早启程。”
芳如沉默地站着,浑身都散发着一种冰冷的抗拒。
她很想问,兮远怎么样了?是否安全?但这个念头刚升起,就被她自己按了下去。
她抬眼,仔细地审视着周凌,他的眼神依旧深邃冷静,他的姿态依旧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。
如果他见到了兮远,看清了那孩子与他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眉眼,他绝不可能还如此平静,如此冷酷地对待她。
既然他态度未变,那兮远就应该是安全的。这个认知,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。
第二天清晨,天色微熹。
一行人马悄然从军营侧门出发,融入尚未散尽的晨雾之中。队伍极其精简,除了周凌乘坐的那驾被称为“悍驼”的巨型沙地驼车外,仅有李佐率领的十余名精锐侍卫,各自骑着高大的骆驼,呈护卫队形散在四周。
芳如揉了揉因一夜未眠而酸涩的眼睛,正打算向李佐讨要一匹骆驼骑行,身后车厢的帘子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了。
“进来。”周凌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,带着一丝晨起的沙哑,却依旧是不容置疑的命令,“在外面耗着精力无用,进来休息。”
芳如脚步一顿,迟疑了片刻,还是依言踏上了那驾“悍驼”。这是她第一次进入这种传闻中造价不菲、专为贵人或重要军事用途打造的驼车内部。以往即便是她这个治安官,若无骁都尉达溪的特许,也绝无可能踏足其中。
车厢内部比她想象的要宽敞许多。
为了应对长途跋涉,内部做了用心的布置,一侧固定着一张铺着素色棉褥的窄榻,旁边是牢牢固定在地板上的桌椅和一个小巧的多宝格茶几,上面甚至还放着一套青瓷茶具。车窗悬着厚实的帘子,既能遮阳,也能在必要时保证私密。
整个空间简洁,却处处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舒适与考究。
周凌正坐在桌旁的软椅上,手中拿着一卷书,就着车窗透入的天光阅览着。听见她进来,他头也没抬,只用拿着书卷的手随意指了指对面的空位。
“坐。”
芳如在他指定的位置坐下,身体因车厢的微微摇晃而放松不下来。
驼车已经开始行进,规律的摇晃和窗外单调的沙丘景色,让时间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。
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,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响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声。
不知过了多久,芳如终究没能压下心底那份随着目的地临近而愈发强烈的担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