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转过头,看向那个依旧气定神闲的男人,打破了沉默:
“如果……我们到了吐谷部落的地界,阿鹿恒始终顾虑重重,不肯现身怎么办?”
周凌的视线并未从书卷上移开,只是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,轻描淡写地应道:“那便哭诉你有多惨。一哭二闹三上吊,女人……咳,是人总该会这几样,博他怜惜。”
芳如的眉头蹙得更紧,这算什么办法?
她追问道:“若是他心硬如铁,或者疑心太重,依旧不肯出来呢?”
这时,周凌才慢条斯理地将书卷放下,转头看向她。
晨光透过帘隙,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细碎的光点,那里面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戏谑,仿佛在谈论一件很有趣的事情。
“那就想办法传话进去,”他语气轻松,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侃,“说你在走投无路之下,念起他往日恩情,愿以此身相报,与他春风一度。他既如此看重你,想必不会拒绝这等……慰藉。”
芳如心中猛地一悸,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,又迅速褪去,留下一片冰凉。
他……他看出来了?
看出她是女子?
芳如心头猛地一紧,几乎要屏住呼吸。
但当她撞上他那双平静无波、甚至带着审视计策是否可行的眼神时,她才骤然醒悟,他根本未曾识破她的伪装。
在这个男人眼中,她依然是那个粗野的治安官贺若。他方才那番话,不过是站在男人的立场,提出一个在他看来最行之有效的“妙计”。
在这边塞之地,权贵子弟中盛行豢养娈童,断袖之风并非什么稀罕事。周凌显然也将她当作了可以为此等交易的男子,这才会轻描淡写地说出让她以身体为诱饵的话。
然而,正是这份浑然不觉的轻慢,这种将她的尊严与身体都视作可随意利用的筹码的冷漠,像一盆冰水浇透她全身,让她感到刺骨的屈辱与愤怒。
“无耻!”芳如扭过头看向窗外飞逝的沙丘,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,声音不高,却带着十足的鄙夷。
周凌显然听到了,他非但不生气,反而重新拿起书卷,姿态慵懒地靠回椅背,慢悠悠地道:“骂人若能解决问题,靠一张利嘴,你现在该是卡略城说一不二的城主了。”
芳如气结,胸口堵得发闷,立刻反唇相讥:“若卑鄙能论斤售卖,以阁下之能,怕是早富可敌国,何须来这塞外苦寒之地奔波劳碌?”
“哦?”周凌眉梢微挑,目光仍落在书页上,语气却带上了几分玩味,“看来贺若大人不仅骨头硬,嘴皮子也挺利。只可惜,如今是阶下之囚,再利的嘴,也得听人差遣。”
“听人差遣不代表任人羞辱!”芳如猛地转回头瞪着他,“周大人若是觉得靠这等下作手段方能成事,与那些市井无赖有何区别?”
周凌终于抬起眼,正视着她的怒火,唇边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更深了些:“区别在于,市井无赖图的是蝇头小利,而本官为的是江山社稷。过程手段,从来都不重要。贺若大人为官十一载,难道还不懂这个道理?”
“我懂的是有所为,有所不为!”芳如寸步不让。
“那便是你为何会站在这里,而非依旧做你的‘青天大人’。”周凌的声音冷了下去,带着一丝残酷的提醒。
车厢内顿时陷入一片僵持的寂静,只剩下驼车行进时规律的摇晃声,载着两人之间无声的硝烟。
芳如凝视着窗外无垠的沙丘,心中始终萦绕着对兮远的牵挂。
她注意到方才李佐曾靠近车厢低声向周凌禀报,虽未听清具体内容,但“蔡善”、“小公子”等零星字眼已足够让她确信,兮远就在队伍后方,由周凌的亲信看守着。
她转回身,脸上刻意换上忧虑忡忡的神色,语气也变得审慎委婉:“周大人,我仔细思量过,阿鹿恒此人极其多疑。先前他多次邀我加入吐谷部落,我都以要让儿子在卡略城读书为由婉拒。如今我落魄投奔,却不带这个视为命根子的儿子,他定会起疑。为了计划顺遂,您还是将我儿子还给我吧。”
周凌头也不抬,翻过一页书卷,嗤笑道:“哪有拖家带口上梁山的?你若真想要儿子,等见了阿鹿恒,让他给你抢个老婆,在山上再生一个便是。”
这话让芳如心头一凛,随即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。
她忽然想起这些年隐约听说的传闻。
据说大夏后宫至今未有皇子或皇女降生,太后为此忧心不已,甚至亲自从宗室旁支中挑选了几个聪慧的孩子养在宫中,悉心教导,以备将来继承大统。
想来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名义上的“子嗣”,他才能从京城那般繁杂的政务中暂时抽身,来到这边陲微服私访吧?
随即,一个近乎恶意的揣测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,他这般轻贱他人骨肉,定是因为从未尝过为人父的滋味?身为天子却膝下空虚,朝野间怕是早有他身患隐疾的猜测。
忆起前几世坊间那些关于他好男风、不举的私语,芳如唇边掠过一丝冷嘲。
此刻窥见他完美权柄下的这处裂痕,竟让她生出几分扭曲的快意。
芳如端起茶杯轻啜一口,状似不经意地提起:“说来也巧,前些日子听城中商旅闲聊,说起夏国皇室似乎也子嗣不旺……连太后娘娘都要从宗室中择选子弟悉心栽培。”她刻意说得含糊,目光却悄悄掠过周凌执书的手,捕捉着他的细微反应。
周凌执书的手几不可察地再收紧几分,“贺若大人对皇室秘辛倒是知之甚详。”他语气平淡,却带着无形的威压,“可惜道听途说之事,还是慎言为妙。”
他忽然倾身向前,衣袖扫过案几上摊开的地图,字字清晰如刀:“况且……阁下此刻更该思量的,是如何在吐谷部落全身而退。”指尖重重点在标注着吐谷势力范围的位置,力道沉稳,“毕竟……阿鹿恒最恨的,就是背信弃义之人。”
他靠得极近,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混着淡淡的沙尘气息扑面而来,压迫感十足,却更衬得他眉眼俊朗、气质卓绝。
芳如见他油盐不进,只得再将话题拉回正轨,语气也强硬了几分:“没有兮远在身边,阿鹿恒绝不会相信我是真心投靠。他本就痛恨夏国人,若是被他识破,我们都要被乱刀砍死。与其如此,不如现在就调头回去!”
周凌指节骤然发力,书卷“啪”地砸在案几上,寒声朝外喝道:“停车!把这聒噪的东西扔出去!”
阴鸷的目光如冰刃般剐过芳如面容,怒意未显于形,却自带慑人的威压:“当真以为非你不可?便是没有你这诱饵,本官照样能擒住阿鹿恒,不过多费些时日罢了!”
芳如被他突如其来的震怒惊得倒退半步,肩头撞上车厢壁,随即怒火攻心:“你发什么疯!既要我替你卖命,又这般反复无常!”
话音未落,李佐已掀帘闯入,铁钳般的手掌当即扣住她臂膀。
看着车外茫茫大漠,黄沙漫天,一旦被弃于此,便是死路一条,芳如终于慌了神:“周大人!你……”
“我需要的是听话的工具,不是自作聪明的累赘。”周凌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,字字刺骨,“再敢质疑我的安排,就滚出去自生自灭。”
芳如咬紧下唇。
若是此刻被赶走,兮远就真的再无希望救回了。
她强压下心头怒火,垂下头低声道:“是……是我考虑不周,失言了。”
待李佐退出车厢重新驾车,芳如暗暗握紧了拳头。她在心里发誓,等到了吐谷部落,定要让你为今日的羞辱付出代价。
第101章 床上切磋 打你不知廉耻!
终于, 驼车在漫天黄沙中驶入了吐谷部落的势力范围。
一行人并未贸然深入,而是在边界处寻了间废弃的土房暂作休整,筹划下一步行动。
周凌将芳如唤至铺着地图的破旧木桌前, 指尖点在吐谷部落腹地的位置。“你的任务, 是引阿鹿恒主动联系乞袁。”
他声线平稳,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, “见到他后,你就说被夏国朝廷背叛, 心灰意冷。逃离卡略城时, 偷出了关于‘赤焰雷’的机密公文。”
他抬起眼:“告诉他,这批西戎之战遗留的火器威力巨大, 如今你急需银钱,愿将此消息卖给北狄。他定会设法联系乞袁。一旦掌握乞袁的行踪,李佐自会处置。”
芳如指尖猛地收紧。
原来他早就备好了如此分量的投诚之礼, 这份足以震动北狄各部的“赤焰雷”机密, 竟被他轻描淡写地当作诱饵。
而这一路上, 他却始终用那些下作的言语戏弄她,看她为保全清白而惶惶不安,看她为维护尊严而徒劳挣扎。
一股混杂着屈辱与愤怒的热流直冲头顶。
她忽然明白,在周凌眼中,她与这些伪造的公文并无区别。
那些轻佻的试探, 不过是他闲来无事的消遣,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