凤仪宫内,暖香袭人,环佩叮咚。各宫妃嫔已按位份坐定,看似一派和谐,实则暗流涌动。
芳如甫一进门,便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,探究的、嫉妒的、怨恨的。
她目不斜视,规规矩矩地向端坐上首、凤冠霞帔的皇后行了大礼。
“沈采女身子可好些了?”
皇后的声音平和,却带着疏离。
她并未刻意刁难,但那份居于高位的冷漠,比直接的敌意更让人压力倍增。
“劳皇后娘娘挂心,妾已无大碍。”芳如低声回应。
坐在皇后下首首位的芷贵妃,今日穿着一身绯色宫装,珠翠环绕,艳光逼人。
她斜睨了芳如一眼,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,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:“沈妹妹瞧着是清减了些,想必是‘伺候’陛下辛苦了。也是,妹妹初承雨露,难免不知轻重,日后还需多学着些规矩才是。”
她刻意加重了“伺候”二字,引得殿内几位低位妃嫔掩唇低笑。
芳如垂眸,并未接话。这种口舌之争,毫无意义。
芷贵妃似乎觉得无趣,又将注意力转向了依偎在自己身边、穿着皇子常服的承皇子,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慈爱:“承儿,去,给你沈娘娘请个安。”
小小的承皇子看到芳如,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却瞬间迸发出欢喜的光彩。
他挣脱开芷贵妃有些用力的手,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跑到芳如面前,仰着小脸,奶声奶气地唤道:“沈娘娘!承儿想你了!”
孩子纯真的亲近,像一道暖流,暂时驱散了周遭的污浊空气。
芳如心中一软,蹲下身,轻轻将他揽住,柔声道:“承儿乖,我也想你。”
她想起之前承皇子在观音阁附近莫名走失,宫中对外只宣称是皇子自己贪玩所致,虚惊一场。
可她总觉得事有蹊跷。
趁着此刻距离近,她放柔了声音,试探着问:“承儿,上次在观音阁,你怎么一个人跑到那么远的林子里去了?可把大家都吓坏了。”
承皇子闻言,小嘴一瘪,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。
他凑到芳如耳边,用极小极小的气声,带着点委屈说:“沈娘娘,我告诉你哦……是母妃……母妃带我去林子边的。她说要玩捉迷藏,让我在那里等她,不许出声……可是,我等了好久好久,天都快黑了,母妃都没来找我……”
芳如搂着孩子的手臂猛地一僵,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,让她几乎无法维持蹲着的姿势。
官方说法是皇子自己走失,可孩子亲口所言,竟是他的生身母亲,故意将他遗弃在荒僻的树林!
再联想到之前承皇子头上的伤,那时他说“母妃摔我”……芷贵妃,她究竟想做什么?虎毒尚不食子啊!
巨大的震惊与担忧攫住了芳如。
她稳了稳心神,在请安结束后,寻了个由头,刻意落后几步,将自己对承皇子安危的隐忧,极其委婉地禀告了皇后。
她只提孩子似乎对那次走失心有余悸,精神状态不佳,希望能多加看顾,并未直言芷贵妃的不是。
端坐上首的皇后一直安静地听着,手指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腕间一串碧玺佛珠。
待芳如说完,她抬起眼,那目光锐利如刀,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。
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,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,只有冰冷的嘲讽。
“沈芳如,”皇后放下茶盏,“你是在跟本宫装糊涂,还是真以为,本宫执掌凤印,却是个耳目闭塞的瞎子、聋子?”
芳如心头一跳,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。
皇后站起身,一步步走到她面前:“承皇子那个孩子……他的身世,真当是密不透风的墙吗?太后娘娘昨日已告知本宫,他根本就不是陛下的血脉!”
她微微俯身,带着护甲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芳如的鼻尖,语气是毫不掩饰的恶意的讽刺:“他是你那好未婚夫顾舟,跟还没当上芷贵妃的王沅下的野种!陛下对你,可真是‘情深义重’,‘爱屋及乌’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!连你这未婚夫的孽种,都肯认在名下,让他顶着皇子的名头,在这宫里锦衣玉食地养着!”
皇后直起身,用帕子擦了擦刚才险些碰到芳如的手指,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。“你现在跑来跟本宫说,要小心照看这个孩子?沈芳如,你是在向本宫炫耀吗?炫耀陛下为了你,连混淆皇室血脉这等弥天大罪都甘之如饴?”
芳如僵在原地,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。
原来……真相竟是如此。
她忽然想起第一世那个寒冷的午后,周凌将一封密信掷在她面前。
信纸上那三个依偎的身影,顾舟、王沅,还有那个眉眼肖似顾舟的稚童,原来就是承儿。
所有碎片在这一刻严丝合缝地拼凑起来。
为何周凌会突然多出一个“皇子”,为何芷贵妃会对亲生骨肉起杀心,为何太后提起此事时眼中尽是屈辱的怒火……一切都有了答案。
他哪里是在容忍这个孩子。
顾舟还活着,这个孩子还活着。
周凌把情敌的骨肉养在宫中,把背叛的证物天天摆在眼前。
这不是宽容,这是最残忍的提醒。看啊,你深爱的人不仅背叛了你,连他的血脉都捏在我手里。
他是在用最极端、最扭曲的方式,在她身上烙下属于他的印记。
她的过去,她正在受苦的未婚夫,甚至顾舟背叛的证明,都成了他偏执占有欲的战利品,被他蛮横地圈禁在自己的领地里。
芳如想起承儿天真无邪的眼睛,心头涌起一阵刺痛。
这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,却成了周凌折磨她的工具,成了顾舟背叛的活证据。
她终于明白,周凌要的不只是她这个人。他要的是完完整整的征服,包括她的过去,她的感情,她生命里每一个重要的人。连顾舟背叛的证据,都要被强行纳入他的掌控之中,成为他向她示威的筹码。
这深宫里的每一寸空气,都在无声地宣告着,她永远逃不出他的手掌心,连她最珍视的回忆,都要被他一一打碎,再按他的方式重新拼凑。
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,比昨夜承受身体痛楚时,更加绝望。
……
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,缓缓浸润着皇宫的飞檐斗拱。
漪兰殿内,只留了墙角一盏青铜鹤形宫灯,晕开一小圈昏黄的光域,将大部分空间留给摇曳的阴影。
芳如卸去了钗环,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软缎寝衣,独自坐在临窗的紫檀木榻上。
窗户开了一道细缝,夜风渗入,带着晚秋的凉意,吹动她披散在肩头的青丝。
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,沉稳而富有节奏,是她如今已刻入骨髓熟悉的频率。
守在殿外的宫娥内侍似乎低低行礼,并未通传,那脚步声便径直入了内殿。
芳如没有动,依旧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,只是搭在膝上的手,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。
周凌挥退了原本在内殿伺候的两名宫人,偌大的空间里,只剩下他们两人。
他带着一身夜间的清寒之气,走到她身后,并未立刻出声。
他的目光落在她单薄的背影上,落在她纤细后颈那些若隐若现、被他昨日留下的暧昧红痕上,眸色深沉如夜。
他今日心情算不得好。
李阁老那句“此女勾结白阳会,意在弑君,留之必成祸患”如同钉子般扎在他耳边。
他当然不会因几句谏言就动她,但那种被臣子窥破某种软肋的感觉,让他极度不悦。
来她这里,像是某种本能,要来确认他的所有物依旧在他掌控之中,要来汲取一点……哪怕只是身体的温热。
“这么晚,还不歇息?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低沉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还有他惯有的、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味。
芳如缓缓转过头。
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,衬得她肤色愈发苍白,那双总是含着水光或惧意的眼眸,此刻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静水,映不出什么情绪。
她看着他,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。
这种过于平静的注视,反而让周凌心头那点不悦悄然滋长。
他向前一步,在她身侧坐下。
榻身因他增加的重量而微微下沉。
他身上龙涎香的清冽气息混合着夜风的微凉,瞬间侵占了芳如周围的空气。
他伸出手,习惯性地抚上她光滑的颈侧,那里,脉搏正在皮肤下急促地跳动,泄露了她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。
“陛下,”就在他的指尖试图滑入她寝衣领口时,芳如终于开口,声音很轻,却异常清晰,打断了他带着狎昵意味的动作,“臣妾心中有一惑,盘旋终日,不得其解,望陛下能为臣妾解惑。”
周凌的手顿住了。
他垂眸看她,眼底掠过一丝讶异,随即被更深的探究所取代。他喜欢她身体的顺从,但偶尔,她这种带着棱角的言语,也会勾起他别样的兴趣,尽管这兴趣常常伴随着失控的风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