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世卿根本不看他,提袍走上阶,袖袍一挥,“先把人撤了吧。”
将领站在原地未动。
赵御史脚步顿住,隔着纷飞的白雪,转头看过来,怒火凌然逼出口,“难道还要本钦差请你们走?”
他话音未落,被拦在此地的民众高声附和。
码头上人声鼎沸,呼喊赵御史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。
那将领察觉到这声势高下,微微一愣,忽然凑近过来。
赵世卿下意识一退。
将领眸光一沉,压低了声音,“这些调来的兵不都是杭州府衙的兵,还有巡抚衙门的兵,您若是要接管他们,光靠程府台的牌票,恐怕不成。”
赵世卿轻嗤一声,目光定定地看向他。
“无论是谁的兵,都是我大明朝的兵。十三道监察御史为天子狩,他们、是不是天子兵马?”
将领沉吟片刻,又看向周围喧闹的民众。
他神色镇定,向后头的士卒做了个手势,一排排兵马齐齐退下。
赵世卿瞥了他一眼,“还有,放城门口的那些闽广百姓进来。”
将领一怔,“万万不可,如今东南奸民冒充倭……”
“当本钦差没长眼么!”赵世卿打断了他,“都拦了十多天了,是想看着他们露宿荒郊,冻死么!”
将领抬头刚要再辩。
赵御史已经在向台阶上走,退下来的一众士卒都静静地看过来。
走到高处,赵世卿只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,四面百姓将他团团围住。
人群投下一个个巨大的黑影,他被笼罩在黑暗之中。
冷风冻住了周遭的声音,酝酿出一种隐秘的疯狂。
感受到四下热烈的目光,赵世卿咳嗽了一声,让自己镇定下来。
“凡去往闽浙南直三地者,分成几拨人陆续出海,其余人等听候衙门旨令。”
话音一落,众人欢腾。
杭州漕运码头上,一张张白帆扬起,如雪片纷飞,风萧萧然不止。
此间查夜颇严,大船沿江河行,迎风前进,行客御重棉尚有寒色。
赵世卿阔步走在江畔,已经换了一身公服,身后跟着数十号士卒。
他走在最前面,身侧有两位士卒提着红灯笼。
远望江上,夜幕沉沉,长舟驶风而行,停泊者亦不少,尚有百余艘,如此迟滞,不听号令,他心中生出几分烦躁。
走过江岸曲折处,脚底忽然暗下来。
赵世卿抬起头,一面巨大的船身挡在眼前,遮蔽了天光,密不透风,一片昏暗。
他们靠着船身走,四面沉闷无比。
他微微一怔,忽然开口:“那船上的人是谁?”
士卒低下头,“回御史的话,小的不知,只听说是江北淮安漕台衙门的部将。”
赵世卿“嗯”了一声,脸色却隐隐发生变化。
走过那一片黑暗的地带,他慢慢仰起头,灯笼里的光照出他的半边脸。
涛声激荡,四面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。
想起今日的种种,可算扬眉吐气。
嘉靖四十四年,他托了山东总兵的关系,写了一篇改九边卫所兵制的文章送到了南京兵部尚书手中。
文章送到,恰逢兵部尚书大寿,宴请四品以上官员。
时任南京户部右侍郎的陆东楼与尚书同坐一桌,席间拿起他的文章,扫过一眼,笑道“文章写得漂亮,道理却颇为迂腐”。
宴罢,兵部尚书遣人发还回来。
拿到书信的赵世卿几乎浑身凉透,坐在南京翰林院的冷板凳上,惶然无措。
江岸潮起潮落,忽有岸边酒楼低声唱曲,把他从遥远的过去拉回来。
耳畔,梆子一声一声的响,曲调低哑,沉闷无比。
赵世卿心头涌出了一股无名火。
拽起士卒的手,“带人过去,叫他们不许再唱!”
第41章 登船 所以,官场中人称言官为“抹布”……
杭州府衙
“正大光明”的匾额下,杭州知府程隆抬起手,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。
“砰”的一声,桌上的茶水都溅出几滴。
冷气和茶里的苦涩味扑面而来。
程府台微微抬眸,目光转向对面之人,声音冷硬,“他说的什么?”
书办低下头,“他说,《大明会典》有载,凡文武大臣果系奸邪小人,构党为非,擅作威福,紊乱朝政,政令德泽不宣,灾异迭现,但有见闻,不避权贵,具奏弹劾;凡百官有才不胜任,狠琐阑茸,善政无闻,肆贪坏法者,随即纠劾。”
程隆冷哼一声,“倒是言官的老样子。”
他放下茶盏,环顾四周,“你们怎么看?”
屋中师爷、参将面面相觑,只低下头来。
许久,一位师爷站了起来,踌躇片刻,说出了一个稀松平常的答案,“不如以财帛动之。”
众人默不作声,却也说不出一个“错”字。
今之世局,何处非用钱之地;今之世人,何官非爱钱之人?
朝廷咎官员不廉,而官员薪俸本不多,要应付上峰票取,不是借口“无碍官银”,便是借口“未完抵赎”。
过境付“书仪”,上峰巡按“荐谢”动辄五十两、一百两,遇上考满进京朝觐,非三四千两无法过关,可这大把大把的银子毕竟不是天上掉下来地里长出来的。
即使是像赵世卿那样的言官,亦不免要收一些银两。
所以,官场中人称言官为“抹布”——只管他人干净,不管自己污名。
“这个法子不顶用。”一位参将开口。
他站了起来,拱手一礼,“此人一来便气势汹汹,将万民书递上了巡抚衙门的案头,又扬言要肃清江南吏治,如此声势,纹银定是不管用的。”
程隆“嗯”了一声,也是不屑于送钱这个主意。
更何况,他手头也不宽裕。
参将堪堪落座,底下又有一人道:“此人做主给闽广南来的人放行,驳的到底是中丞的面子,卑职想,即便是咱们一句话不说,巡抚衙门那里也不会坐视不理。”
“说的有理,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按兵不动,以不变应万变。他开城门放行,又让那些堵在江口的人上船,出了事,责任都在他的肩上担着,程府台有什么可愁的。”众人附和。
程隆叹了一口气,“话虽如此,中丞的令下来,我等遵照执行,到时候怪罪的还不是我们这些人?”
他与江朝宗虽同为孙阁老的学生,但两人关系也只是不远不近。
江朝宗虽不至于开罪于他,但到底是他的上峰,官大一级,未必不会给他穿小鞋。
这样想着,程隆沉默良久。
正在此时,从堂外忽然走来一士卒。
脚下带着风疾速掠过,堂屋里的烛火都跳动了几下。
他三步上前,抬起手,“府台,巡抚衙门的信。”
众人一愣,真是说曹操曹操到。
程隆展开信笺,上面只写了九个字
——“贪权恋位,可收而用之”。
他微微一怔,想那江巡抚已将此人生平履历摸透,眉头顿时舒展开。
堂外,风雪摇落。
听着沙沙的风声,抬头便是接天的雪幕。
……
黄葭再次见到赵世卿,已经是五日之后的事了。
这日,风声动地,赤日照扉。
大雪初过,平畴一白,绝胜红尘十丈中。
他进了客栈,提袍上阶,径直走到二楼的一间上房。
这间房里,横七竖八摆了数十条板凳和七八张桌子,板凳上都是空无一人。
他微微蹙眉,“那几位账房先生已经走了?”
黄葭站在最大的一张桌案前,闻言,放下了手中的笔。
“都好了,只等您来查。”
赵世卿有些诧异,不想她这边的手脚这般麻利。
他走过来,灯火恍惚几下,一边的长随刚刚剪下蜡烛燃尽的一端。
黄葭连日看账,眼睛有些酸涩,忍不住揉了揉。
赵世卿看着桌上的账簿,又瞥了她一眼,“去大堂说吧。”
黄葭朝一旁站着的长随使了个眼色。
她拿起最前面的一摞,余下几人收拾起屋中那几大筐的账簿。
下了楼,客栈的大堂分外静谧,赵世卿清了场。
账簿一一呈到他面前的一方桌案上。
烛火跳动,堂屋中昏黄一片。
二人相对而坐。
赵世卿拿起账簿,又放到一边,“你便直说,都看出了什么?”
黄葭将数十位账房先生的算簿放在了他的面前。
“前三十五页是浙江衙门历年来走的错账,后一百七十三页是漕运部院的错账。”她低下头,声音不卑不亢。
赵世卿粗略地翻了一遍。
浙江各衙门的账目记述的是田地与税收,还有加耗,即租税正额以外,还要加收的损耗费用。
每一笔都还算清楚明晰,只是加耗上有些模糊不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