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看过之后,心里似乎有了底,脸上也浮出了一丝笑意。
可翻到后面部院的账,实在杂乱无章,运粮时的各类损耗,囊括船只漏水,船舱受潮发霉,还有运送途中迁延太久,为防损耗太过,将漕粮拣选私卖。
部院运漕中发生的种种意外,简直花样百出。
只扫过几眼,赵世卿忽然有些恍惚,先前那浙江衙门的账好像干净得有些可疑。
难不成是事先准备好来糊弄他的?
他长叹了一口气,往后翻。
看着看着,脸上又浮出了一丝疑虑。
“黄姑娘对部院的账似乎很熟悉?”
黄葭坐在对面,正喝着茶,一不留神呛到,咳嗽起来。
他看了她一眼,脸上浮出笑意,“嘉靖四十五年,江西都司的袁州五卫船厂改于吉安,南昌卫船厂改于九江,各就产木近地团造;江南直隶上江总的建阳、新安、安庆、九江、宣州五卫初在芜湖团造,后改于安庆。下江总的镇江、太仓、苏州、镇海四卫及嘉兴、松江二所原来在苏州团造,隆庆元年又分属九江、苏松兵备道兼理。”
“这几处账目的改易,你都一一标出了,很是用心。”
黄葭低着头,语气谦卑,“为钦差做事,不敢不尽心,这些是将清江厂的各处账目合看时发现的。”
“黄姑娘到底是商贾出身,家学渊源。”
他看过那密密麻麻的条目,不由多看了她两眼。
本朝遮洋船为遮字号, 造于龙江船厂者编为龙字号。
工匠在船尾刻上卫所、厂官、领造年份,卫所与船厂各有挨年号册一本,写明每年该造船号旗甲,查照字号,呈总报部收造。
每艘船仅一个船号,不得更改。
为了查明当季漕粮运输途中的损耗与船舶倾覆有无关联,黄葭将每年秋季漕运前后的船号一一比照,如有船只销号,大抵就是船覆粮倾。
这么精细的工夫,可惜了。
赵世卿怅然若失,拿起茶盏,才发觉盏中已经没有茶水。
他放下茶盏,看着那白瓷盖碗,眼眸变得阴冷。
黄葭将算好的一页纸放到他面前,看着纸上的数目,心中有些忐忑,“这五年间,浙江逾欠漕粮共计……”
“这些先不用管它。”他放下了账簿,倒了满当当的一盏茶。
壶嘴流出潺潺的声音,四下安静了许多。
察觉到气氛忽然有了变化,黄葭缄默不言,只等他发话。
赵世卿抬头看向她,“你就说部院耗损异常的有多少?”
黄葭低下头,话语平静而流利,“浙江田税几度改易,在现任巡抚江朝宗来前,浙江田税是‘论田加耗’,即依照田亩、定下加耗份例,亩征六斗及以上田,只征正粮,不加耗;亩征五升以上至五斗以上田,加耗半石至一石不等。”
她接过长随递过来的茶,喝了一口。
赵世卿静静地看着她。
茶中腾起温热的白气,幽幽烛火下,她的脸一时模糊。
黄葭接着道:“但以田亩论定,大约是复杂难考,所以江巡抚改革旧制,推行‘论粮加耗’,以实际正粮来定下加耗份额。浙江历田税改革,但漕运部院居于南直隶,仍以前法而计,所以实际损耗远不止账面上的数目。账房已经算好,就在您右手边那一摞,上数第三册。”
赵世卿拿起来,一条一条,看得极其仔细。
黄葭抿了一口茶,脸上阴晴不定。
事到如今,她已有七分后悔,先前拿着河工已故妻女的路引冒充商户,编了一出凄惨身世骗过了赵世卿。
不料到了杭州,赵世卿反而抓着她商贾出身这点,让她送佛送到西。
这几日来帮忙查账,已觉越陷越深,不知道等事情了结他还肯不肯放她走。
须臾,堂外卷起一阵冷风。
茶壶上的白气轻轻吹起,赵世卿脸上终于浮出了满意的笑容。
黄葭放下茶盏,郑重看向他,“先前之事……”
未待她提起,他转头看向她,“你且去收拾细软,一会儿便送你登船。”
黄葭微微一怔,没想到他能这样痛快。
她提袍快步上楼,生怕他反悔,走上几步,背后那道声音忽又响起。
是赵世卿对婢子吩咐。
“给她换一身衣裳。”
夜来,四面冷清,只有些许行人走动。
大雪连下几日后,江岸官道仍结着冰,马车不好过,黄葭是坐着轿子到了码头。
两人下轿,到了岸上一座石亭。
刚刚落座,赵世卿吩咐侍从上了酒,一壶陈年花雕。
黄葭已有些踌躇,帮这个大官做了这么多事,又知晓了那么多官场底细,心里着实有些不安稳。
看着那清亮的白瓷酒盏,她的手在空中停滞片刻,还是接过。
——大庭广众之下,他总不会毫无顾忌地毒死他。
只是转眼一想,防人之心不可无,便将酒水含在嘴里,趁着侍从上菜的功夫吐掉。
江边,两岸潮水不住地涌起,大雾四散,眼前朦胧一片。
黄葭上穿一身绛红色对襟袄,下为青黄色裙裾,都是织锦的衣裳,华贵无比。
她跟着两名士卒上船,大摇大摆,毫不避讳。
到船上,扫过一眼,忍不住诧异,这船的形制一看就是官船。
官船上待着的不是士卒就是高官。
可她毕竟是女子,赵世卿究竟是安排了什么样的身份才把她正大光明地送了上来?
领她上来的士卒只在桅杆中段第二层甲板的舱前停下,守在外面。
她径直走进去。
船舱开了东西两扇窗,里面倒是设施摆件一应俱全。
望着窗外透进来的点点渔火光芒,黄葭有些脱力地坐了下来。
心底的疑惑却更深了。
第42章 杀局 “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,部院从未……
漕运部院的船星夜回航。
巨大的船身搅动起深沉的江水,迎着两边不绝的风声,潮起潮落。
飞雪寥落,雪夹着冰,打在船板上飒飒轻响。那雪声又密又急,不一会儿工夫,只见船顶已经覆上厚厚一层鹅毛。
大船第三层甲板上,一众士卒把守。
中舱里,两人相对而坐。
四面点起了油灯,满室通明。
陆东楼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蟒袍,只有肩下锈了银白色祥云纹理,低调而清雅。
侍从烹好茶,递上案头。
陆东楼不曾动,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。
坐在他旁边的,是市舶司的韦公公。
韦春矫已过而立之年,头上却仍不见一丝皱纹,目光炯炯有神。
他自小长在宫廷,干爹是司礼监现任掌印太监,提督东厂,内廷里众多近臣,论起威望,无人能及。
侍从倒了一盏茶,递到韦公公面前,又看向陆漕台。
陆东楼放在桌案上的手轻轻抬起,横在他面前。
侍从连忙低下头,放下东西,退了出去。
风声不绝如缕。
韦春矫嘴角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意,目光却像是淬了冰,“陆漕台,咱家在福建各处的人上报,说近来有些居心叵测之人散布流言,称朝廷马上要裁撤市舶司。”
“东南商户匠户人心惶惶,往往投效江北,你、可知晓此事?”
陆东楼抿了一口茶,声音平静如水。
“不瞒厂督,近来有大批东南商贾匠人涌入江北,淮安的城防不得不从一夜两班改作了一夜三班,部院上下也疲累异常。”
韦春矫微微一怔,听不出他话音中究竟有几许波澜,但知陆东楼其人世故老辣,若是他今朝不捅破,谈到明早也不会有结果。
况且听他这意思,恐怕还要兜圈子。
韦春矫心中生出几分烦躁。
部院散布流言,骗得大批商贾北上,又从这些人身上掠取财帛,填补了几年来六省漕运的亏空。
这一刀子下去,刮掉了厚厚一层民脂民膏,不知道此间有多少人要倾家荡产。
陆东楼的手段不说高明,但绝对狠辣。
可若单单是坑了东南商贾也罢,坏就坏在,连市舶司的船工首也听信传闻纷纷北上。
是以,这场东风一过,内府折戟寥落。
想到这里,韦春矫的眼眸中闪过一道厉色,声音尖锐中又染上了三分冷嘲,“咱家帮你料理了王叔槐,你竟反捅一刀!”
陆东楼岿然不动,摩挲着茶碗。
韦春矫放下茶盏,直直看向他,“若没有那道顺天府的调令,王叔槐能这般痛快地离开淮安?”
“部院从他手里捞了那么多银钱,还借他的手清理门户。据说他走的时候,身上连三十两银子也没有,昔日江南的大财主竟沦落至此……”
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悲悯,声音愈发激烈。
“部院到底是会骗人,过去几年借崔镇决口从河台那里揽权,如今又来坑骗内府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