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砰”的一声。
他猛地一拍桌案,恶狠狠地瞪着他。
陆东楼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,脸上神情无波无澜。
雪声窸窸窣窣,船舱里安静极了。
他倒了一盏茶,放到韦春矫面前,却没有接他的话,“听闻,厂督近来在找当年市舶司丢失的一批船。”
话音一落,韦春矫拿起茶盏的手顿时滞住。
他瞥了陆东楼一眼,拿起茶盏喝了一口,沉默不语。
几年前“争贡之役”,前提督江忠茂曾召集工匠,打造了一批有暗舱的船只,押运禁物。
后来动乱平息,新上任的提督下令改造之前的船只,却得知市舶司中有人已经将其盗卖。
再后来,新任提督为了拔除前任提督在泉州的势力,将驻地自泉州挪到了福州。只是,腾挪之间遇上了福建难有的二十多日暴雨,航船损毁严重。
到了如今,所用海船越发捉襟见肘,韦春矫才不得不去寻找当初遗失的那批船。
可那批船毕竟是内府的一桩丑事,当时也并未上报朝廷,对内只称已秘密拆毁。
此刻听陆东楼提及这桩秘辛,韦春矫心里隐约有些恐慌。
他看过来,“你有法子?”
陆东楼神情肃穆,声音平静如水,“船舶虽已遗失,可船主也不可能将其放在库中坐视腐坏,此番从东南北上的商贾不计其数,厂督何不趁此机会搜查码头?”
话音落地,四面风萧萧然不止。
韦春矫微微一愣,不想此人先前骗商人北上还有这样的用意,看向他的目光即刻变得警惕。
但此事不宜迟,他不好在这里耗时间,立马转身向外走。
身后,陆东楼的声音忽又响起。
“厂督莫急,陆某已经派人查过。”
他从桌案下淡然地抽出一摞名册账簿,放在桌案上。
韦春矫脚步一顿,心头涌上一阵无名火,转身看向那摞账目,又看了看陆东楼,还是坐了下来。
他拿起一本册子翻开。
每页上的名目都分门户一条条列出,清晰无比、有稽可查。
韦春矫神情忽然有些不自然,不由冷哼一声,“即便你是为着朝廷办事,也不该以流言造势,诓骗钱财。”
“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,部院从未诓骗、也从未胁迫过任何人。” 陆东楼抿了一口茶,掩下眸中的冷嘲。
韦春矫微微一愣,竟觉无话可说。
一边的茶水“咕嘟咕嘟”地冒着白气。
眼前一阵朦胧。
陆东楼静静地看着散去的水雾,眼眸微深。
静穆了约有一刻钟。
韦春矫抿了一口茶,侧过脸,只见陆东楼坐在窗边,神情泰然自若。
他心底的一个猜想像是得到了印证,语气变得讳莫如深,“赵世卿是你们的人?”
“不是。”陆东楼回得很快,似乎早就猜到他有此一问。
韦春矫眸光一暗,“咱家还以为闹得满城风雨,其中有陆漕台的手笔。”
“我说没有,厂督信么?”
韦春矫一愣,随即笑了起来,扶着桌子站起。
“咱家信不信不要紧,要紧的是朝廷、是陛下那里。”
“如今谁人不知,那姓赵的是为了查漕粮而来,原指望他走个过场,如今他却把事情闹大了。届时浙江一乱,江朝宗难辞其咎,不就是陆漕台想看到的吗?”
陆东楼缓缓看向他,语气温和似水。
“厂督误会了,前阵子我与江中丞一叙,便是想将此事一道料理干净。”
他自然地从手边那一摞账目中间抽出一册。
韦春矫微微一愣,借着烛光,拿起账册看,只见那扉页上写的是“浙江中右两营汛地官船敕造”。
陆东楼的声音缓缓响起。
“本打算租船与浙江度过此劫,只可惜江中丞未曾应允。”
“他提防你也属正常。”韦春矫看了几眼,放下账簿,脸上平添几道愁容,叹了一口气,“只是你们彼此提防,坏的总是朝廷的事。”
他坐了下来,靠在椅背上,看向窗外。
大雪窸窸窣窣地落下。
他又叹了一口气,“江巡抚也是个有主意的,下令将城门一封,官兵围住,各路人等都能分散开。即便有人挑事,人不多就掀不起大的风浪,只待你从福建调来的船过来,万事都可消了,只可惜……”
可惜,偏偏冒出来一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赵世卿,弄成今天这副局面。
想到这里,韦春矫心头再度泛起疑虑,“这个赵世卿,当真不是你们的人?”
陆东楼看着纷纷洒洒的大雪,面无表情,“这位赵御史已经说得很清楚——巡漕御史、代天子狩。”
韦春矫放下茶盏,眼睛眯起来,直直望向他,“无论这件事是谁闹大的,今年漕粮海运的头终归是部院起的,却闹得浙江不宁,你这个总漕难辞其咎。”
陆东楼的声音不咸不淡,“倘若江中丞因此事受累,陆某一定先一步乞休还乡。”
韦春矫冷哼一声,声音中却多了几分戏谑。
“你少来这一套,天底下最无情无义的就是你们这些文官,动不动就说不干了,哪有那么容易的事。”
陆东楼淡淡一笑,“这些年还要多谢厂督从中斡旋。”
韦春矫的语气软下几分,提袍站了起来,“你要真谢我就早日平了这些烂账,咱家也好对宫里有个交代。”
“呼——呼——”
朔风肃杀,卷起如席大雪。
两人走至舱外。
正碰上陈九韶急急朝这边走来。
他甲胄沾血,脸上也有血腥残余,一看便知是他刚才经历了一场恶战。
见了两人,陈九韶拱手一礼,“漕台、厂督,方才有一伙海贼意图劫船,现已拿下。”
他抬起头,“还请漕台发落。”
韦春矫微微一怔,这么大的动静,方才他在舱中竟全然无觉,可见卫所兵将擒贼之速。
但见陆东楼一言不发,只怕还要吩咐军务,韦公公长舒一口气,“今夜有劳诸位了,咱家也要去歇息了。”
说完,他带着几个侍从去了第二层甲板。
长空大雪坠落下,海面恢复平静,却平添几分山雨欲来的气势。
陈九韶立在原地,黝黑的脸紧绷起来。
陆东楼眼眸深邃,扫过他脸上的血污,声音格外冷冽。
“为何不上报?”
陈九韶拱手道:“事发突然,况且只是几十个海贼,漕台与厂督议事,卑职不敢打扰。”
说着,他心中也有些没底。
船上明晃晃插着漕运部院的旗帜,这些贼费力的打上官船来,却一直没有朝舱内猛攻,可见不是为了劫财。
可不为财,何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打劫官船?
第43章 漕粮案 “漕运部院驻清江浦工部郎中杨……
寒潮骤起,海上浓雾渐散。
陈九韶的身子明显哆嗦了一下,肩上衣衫已被落雪覆盖。
陆东楼轻轻扫了一眼他颈间的血痕,阔步向前走,“你还是歇着吧。”
大雪覆盖船头,贼人的尸首已经被清理过一遍,一股血腥气弥漫在四周。
陆东楼走至船前。
士卒纷纷拱手,“漕台。”
尸首已经被拖走,四周没有一个活口。
士卒叹了一口气,声音中却透着戏谑,“这些海贼,猫儿叫了身子抖,树叶落了怕打头,大概是发觉错劫了官船,也不敢往里闯。”
陆东楼静静地听着,眸色微深。
没有往船舱里闯,可见不是为了劫财。
不是来劫财,那便只能是来杀人。
可他们不过区区几十海寇,对付船上的几百漕军,力量悬殊,形同找死。
他转头看向士卒,“底舱看过了吗?”
“漕台的意思……”那士卒神色微变,瞳孔一缩。
凿船!
经历一番鏖战,底下几个船舱已经有水弥漫开。
雾气浓重,灰蒙蒙一片。
局势尚不明朗,若是那群海寇真在船底凿出了口子,那此刻极有可能还在底仓埋伏着人。
陆东楼换了一身劲装,“你们先退出去。”
陈九韶有些忧虑地看向那片水雾,踌躇着,“漕台……”
陆东楼轻轻瞥了他一眼。
陈九韶低下头,退了出去。
众人噤声,守在舱外。
底舱里,水没过了脚踝,水势没有向外散去的迹象。
越向里走,越是漆黑一片。
耳边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。
他吹亮了一支火折子,幽幽火光照出半张脸,显得冷峻沉肃。
举步向前,四面犹有水声流动。
火光投下影影绰绰,底舱尽头是水色沉沉一片。依稀有一人的背影倒映在水中,一边匣子露出金属的光芒。
陆东楼的目光紧盯着那人的背景,脚步倏地停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