站在一边的士卒诧异地看了陈九韶一眼,方才黄葭醒来说的明明是“饿,要喝粥”,什么时候念叨案子的事了,士卒听陈参将煞有介事地说瞎话,不禁有些鄙夷。
“吱呀——”
正在这时,门缓缓打开,拖拽中发出刺耳的声音。
黄葭走了出来,穿着一身月白色祥云锦衫,脸还是没有一点血色,就连眸子里也透出一股死气沉沉。
长随看了她一眼,“请吧。”
士卒轻叹了口气,跟在黄葭身后。
黄葭举步在前,步子很稳,却走得极慢,陈九韶面无表情地走在后头,瞧见她单薄的身影,有些局促不安地撇过脸去。
廊外的雪,一重接一重,浩浩荡荡地覆压下来。
凛冽的风从袖口灌进来,冷得刺骨,她闷声咳嗽起来。
陈九韶上前几步跟紧,走到她身后,声音压低,“薛孟归给你下毒,为的什么?”
黄葭自顾自向前走,随口道:“大约与漕粮失窃有关。”
他瞥了她一眼,仅瞧得见她的侧影,却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,只沉声道:“笔墨纸砚都已经放在你那桌上,漕台的意思,是要你尽快将图纸画出来。”
“他要什么图纸?”黄葭的声音很轻,轻得听不出情绪。
陈九韶低眉,沉吟片刻,“漕台说,你心中有数。”
她沉默不语,转头看向廊外。
云越卷越厚,这冬日的天,是越来越阴了。
陆东楼的厢房坐北朝南,北窗边放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紫檀木几,木几上摆一把青釉茶壶,周围围一圈小茶盏,都绘着青白色的荷纹。
木几东西两边各放着一把交椅。
她一进去,就闻见茶香四溢,木几边的炭盆烧得正旺,扑面是暖融融的水汽。
陆东楼坐在靠西面的椅子上,屏退仆人,端着一盏茶,平静地看向她,“坐。”
黄葭坐到他对面,却没有看他。
陆东楼面无表情,双眸深无波澜,拿起茶壶给她倒了一盏茶,清亮的茶水在烛火下熠熠闪光。
他沉声念了一首诗,“思鸟吟青松,哀风吹白杨,昔来闻死苦,何言身自当。”
黄葭脸上阴晴不定,接过茶,却没有喝,只放在一边,“多谢。”
“在鬼门关走了一遭,该明白些事了。”他靠着椅背,端详着她的面容,“这几日会有人看着你,你何时想画,就何时画。我不催你,也请你不要让我等太久。”
黄葭瞥了他一眼,脸色突然一沉,只回了一句,“漕台,您误会了。”
北窗外的雪歇了又落,交错着传来幽幽钟声。
厢房里一片静穆。
陆东楼的目光往她身上一扫,大病初愈,黄葭虚弱得没有力气,两只手都搀着扶手,几乎把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椅子上。
微风吹来,她身上的淡淡的药草味缭绕在鼻间。
陆东楼淡漠地瞥了她一眼,站了起来,面对北窗,宽大的袖袍被吹得纷飞。
他的声音徐徐在她耳边落下。
“看来,你是真不打算让自己好过。”
黄葭低头摩挲着茶盏,青白色的杯底映着一抹苍青的天色,仿佛把她拽回到马车上不见天光的黑夜。
她是很怕死,但更怕任人摆弄地活着。
陆东楼负手回身,深深地望了她一眼,语气冷硬,“我杀你,易如反掌;你抗命,螳臂当车。”
黄葭抬起头,握紧杯盏。
他沉下一口气,看着她,目光交错的一瞬,神色一寸寸变得冰冷,“几番放任,只因在浙江,顾不得处置你,但你若再要与部院作对下去,最后,只会是死路一条。”
她瞥了他一眼,放下茶盏,扶着椅子,有些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,却站得笔直,“漕台好意,草民恕难从命。”
黄葭抬起头,目光炯炯,西风摇落间,她拱手一礼,“告辞。”
正在这时,门外脚步声沉沉响起。
陈九韶提袍阔步进门,一进门就道:“漕台,米店那个印记有眉目了。”
陆东楼“嗯”了一声,端着茶坐了下来。
黄葭走出门,士卒搭手来扶,她摆手推拒。
她走出门,步履从容,只在跨过门槛后,脚步顿住,踉跄了一下。
“还以为你能一直处变不惊呢。”陆东楼转头拿起茶盏,掩下眸中的冷嘲。
第51章 身世 她翻开户籍册子,那张画着红色符……
灯火幽暗,黄葭看看桌上的残羹剩炙,静静地坐着。
她厢房的门已被锁住,有三四个看守,每日饭食放在门口,仿佛是坐牢。
盛牢饭的碗凉似一块冰,像是在雪中放了很久,她摸着碗的边沿,手冻得发颤。
晨起吃的是馒头咸菜,在极寒的冬日里,软糯的面皮已硬得同砖头一般,她嚼得牙痛,嚼上大半天也没嚼烂,生咽又咽不下去。
只将馒头裹一层还算干净的衣料,抱在怀中,等捂得软些再吃。
午间的饭菜依旧凉,一道水煮白菜,一道酱豆腐。
黄葭在淮安河口的时候不是没吃过腐坏的饭食,如今明明吃食都干净,却觉着比河口的菜还要难以忍受。
她嚼着软下来的馒头,忽然咂摸出了几日那几顿饭的滋味。
陆东楼请她同席吃饭,或许就是想用那些富贵佳肴养刁她的胃口,等到一朝吃糠咽菜,她的日子自然难熬了。
黄葭放下馒头,见窗外的雪片哗啦哗啦地落下,忽觉着自己就同那些下坠的雪一样,以为是自由行走于天地间,实则受狂风摆布,全无还手之力。
山河沉寂在风雪之中,她的目光一寸寸地变冷。
过午之后,黄葭已经躺在了床榻上,天色阴沉,屋里只点了一根蜡烛,她抬起头,床帏皆黑,沉闷得有些喘不过气。
她闭上眼,刚要入睡时,门外传来声响。
几声金属的脆响后,锁落下。
门被缓缓推开,熹微的天光投射进来,门槛后立着一个矮矮的影子,雪花三三两两吹落,落进黑影里。
黄葭披上鹅氅,被带出门,一路出了官驿。
外面的雪下得真大,她伸出手去接,一滴冰块似的东西打在手心里,霎时化成一滩泥。
黄葭上了马车,才从守卫口中得知了此行的目的。
原来,当日她与薛孟归城门对峙之时,坐在马车里的林怀璧姑娘受了惊吓,之后又因水土不服,高烧不退,已经病了多日。
汛兵查检她的买卖文书时,发现了一张印有红色符箓的帖子,不知来历。
可人现下已经到了知府别院,又在病中,兵营里都是男子,倘若闯进别院拿她审问,难免会惹得程知府不快。
好在汛兵查检户籍时,得知这林姑娘祖籍福建,于是打算让黄葭扮作卖胭脂的,再以老乡之名探听林姑娘的过往,探出那红色符箓的来历。
黄葭对这件差事本无兴趣,但被禁足多日,能出官驿就是好的。
她掀起湘帘,车外人群熙熙攘攘。
漏下两刻,天上哗啦啦的雪顺风而下,打在街巷里,原本喧腾顶天的闹市,顿时安静了许多,好像是热火里面泼进了水一般。
过了一会儿,四面越来越安静,远望山色朦胧。
杭州的山大都不是高山,可称小丘,层层叠叠,一直绵延到天尽头。
这别院,实在很荒僻了。
黄葭下了马车,提着一只红灯笼,跟着府上管事进门。
冬寒花败,庭院中草木半枯半荣,灯火一照,别有一番意趣。
进了西厢房,四面顿时暗下来,中间的桌案上只点了三根蜡烛,桌边摆了两把椅子,靠南墙的床榻前放下了蓝灰色的帷帐。
烛火晃动间,帷绸上映出一个纤瘦的影子。
黄葭一进门,两个婢子连忙将房门掩上。
可冷风到底吹了进来,帷幕后面传来剧烈的咳嗽声。
这声音好像一把长久废弃的钝刀,在听者耳中磨锉,激起一种密密麻麻的疼痛。
黄葭听得有些难受,坐在了帷幕前的一把交椅上。
婢子递了茶水进去,幕里的人喝了,咳嗽渐渐缓过来。
黄葭不想这姑娘已经病成了这副模样,只等婢子服侍她躺下,才道:“林姑娘,我是城西胭脂铺的老板,上回府上要的胭脂已经到了。”
“有劳了。”沙哑的声音从帷幕中传出,微弱得几乎听不见。
黄葭叹了一口气,“程知府嘱托,几日后的宴饮还请姑娘好好装扮,这便带了些胭脂香粉,请姑娘过目。”
她将胭脂香粉放在匣子里,让婢子抬了去,到那蓝灰色的帷幔之后,一一给林怀璧看过。
珠兰、茉莉,香气尤浓,林姑娘独爱栀子花,香气淡而幽远,她挑完了胭脂香粉,似乎心情好了许多,吩咐婢子拉开帷幔。
两道帷幔,前面是绸缎,后面是轻纱,婢子拉开了前一道。
正能看见榻上的人靠坐着,脸庞未施粉黛,却难掩眉目清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