婢子倒了热茶,林怀璧接过,忽然道:“听口音,你是福建人。”
黄葭拿着胭脂的手微微一顿,她正想法子如何挑起话头,这林姑娘倒先开了口,事情顺利得让人恍惚,“姑娘也是福建人?”
她“嗯”了一声,声音有些怅然,“我家在福建建宁,经营着一间成衣铺子,家中有三个哥哥,十岁那年爹爹做生意赔了,卖了家里的宅子填补亏空,仍旧不够,便将我卖给了城西的昆曲戏班子做学徒,后来家乡几度洪涝,戏班子也维持不下,我几经漂泊,实在活不下去,便找了个牙人卖身。”
“这些年……咳咳咳……”她捂着心口,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黄葭劝道:“姑娘咳得这样厉害,还是少说话吧。”
“不……我想说……”林怀璧靠在榻上,额间渗出细汗,声音中夹杂着低低的喘息,“已经好久没有人听我说话了……”
黄葭微微一愣,有些失神,想到当年在市舶司码头边,许多往来的牙人都曾买卖瘦马。
瘦马十四五岁,主家教熏香澡牝、枕上风情,买一本《如意君传》,专习娇态。
买卖之时验身,若已非处子,不仅要退回买主钱款,且要立即遣返主家,即便容貌艳丽,再售时,要价也只有常例的十分之三。
牙人出于利益考量,为了防瘦马破身,无所不用其极,命其夜间不能小解,又将手指绑起,其痛苦不难想见。
黄葭望了一眼纱幔后清瘦的人影,不知她过去受过怎样的折磨。
林怀璧喝了几口茶,将软枕立起,半身靠了下去,“这些年,我学唱昆曲,在扬州转圜,日子也好过许多,只是孤单一个人,到底还是想着亲人的。”
她转头看向黄葭,“不知你是福建哪里人?”
“建宁府崇安县人。”黄葭据实以告。
林怀璧嘴巴微张,目光中涌动着喜色,“如今我身不由己,恐难再回家乡去,若来日店家你回去,不知可否问问我父母下落?”
她说着,请婢子将户籍和一干册子一并取出,交与黄葭来看。
“还请林姑娘放心,此事我一定放在心上。”黄葭微微垂眸,见她如此诚心诚意,可自己今日来为的却是套她的话,心中不免有些惭愧。
她翻开户籍册子,那张画着红色符箓的纸登时掉了出来。
黄葭一怔,竟有这样的好运气?
她顺势捡起那张纸,压下声音,显得平静自然,“这是何物?”
林怀璧神色微变,只闷声笑了笑,“这是几年前……户籍转卖的票据。”
黄葭犹疑了一下,转头看向她,“寻常票据盖的多是官印,再者也该有牙行私印,这上头的印记倒像是个道观的画符。”
林怀璧脸上似是悲怆,看了眼黄葭,仿佛想起了甚么,轻咳了一声,“许是福建刺桐港的那家牙行有些不同吧。”
黄葭刚要追问,门被扣响,走进来一位青衣婢子。
“姑娘,该喝药了。”
房中其余婢子将窗户打开,凉风霎时吹进,去了屋内病气。
熹微的天光照入,林怀璧面颊上透着一抹微红,映衬得眉目秀丽,其容貌未必倾城,但实属绝色。
黄葭只看了一眼,便觉挪不开眼,林姑娘今日似乎比当日从城外接回的时候,还要美上三分。
她告了辞,便退向门外。
大雪飞絮,庭中廊檐为之一白,天上层云如盖。
黄葭出了别院的大门,目光所及是浩荡白雪,眉间浮起浓重的隐忧。
马车从荒凉的郊野返程。
路过集市时,黄葭忽然朝车夫喊了一声,车辙匆匆停下。
黄葭几步下了车,迎面一张四四方方的匾额,已经落满了雪,其上“青山居”三个大字,却照旧恢弘夺目。
她快步进门。
今日米店门庭冷落,店小二不见,惟有那个账房先生拿着一块白棉布,正在擦拭着货架。
她步子沉重,在寂静的店内尤为入耳,账房先生慌忙停下手里的活。
一扭头,瞧见是她,账房的目光变了又变,这姑娘家的生意好转得真快,几日前穿的还是粗布麻衣,这便换了绫罗绸缎。
他快步走过来,放下棉布,“姑娘要买些什么?”
黄葭的目光直直看向他,“请你家掌柜来,我要问话。”
账房一怔,“你是……”
“漕运部院的官差。” 黄葭亮出之前那块漕运理刑司的木牌,在他眼前一晃,扫视四周,转头又问,“你家掌柜现在何处?”
账房已经愣在了原地,只呆呆回道:“在楼上。”
第52章 庐山烟雨浙江潮 千户拔出刀,将刀身架……
黄葭快步走上二楼。
楼上一片漆黑,只见靠北窗的雅间亮着一片黄澄澄的光。
推门而入,只见灯窗影下,焦郁娘临窗而坐,目光怔怔地望着窗外,头上的石榴红宝石簪子光彩夺目。
听到动静,她有些慌张地转头站起,瞧见是黄葭,语气反倒平静下来,“黄姑娘,你来做什么?”
黄葭面色自若,从袖中掏出木牌,“漕运理刑司”五个字赫然在目。
焦郁娘瞳孔一缩,像是抽干了力气,愣愣地坐了下来。
黄葭紧盯着她,显出几分官差的威严,“焦老板,您的店我们已派人盯了多时,一直不动手,是在等一个时机。”
“没想到不光我们等,你也在等人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 焦郁娘听了这话,不由愣了一下。
黄葭收袖走到桌案前,看了眼她沏的茶水,几片茶叶全然沉底,浮起一层极为浓重的茶色,可见她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。
黄葭看过林怀璧的那张画有红色符箓的纸,上头有日期,不过是两年前的物件,纸张就黄得不成样子。
而焦郁娘当日拿出来的纸却腐烂得更为厉害,甚至还有一股霉味。
这样的纸留下,显然是特地存着,那账房去取几日后宴席的请帖,随手一拿却拿到了这样老旧的东西。
黄葭大胆猜测,那张有印记的纸,就是这位焦老板摆出来,故意要让人看见。
灯火缓缓跳动,映出焦郁娘苍白的面容。
黄葭坐到她对面,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过她的脸,“我想,你也有所耳闻。近来衙门在查一桩大案,关乎浙江漕粮失窃。”
“查案的官差在船上发现了一个荫蔽的存库,怀疑漕粮就是从那里被转运走的。我原先也是这样想,只有一件事存疑。”
黄葭顿了顿,凝望着她,目光炯炯,“那艘漕船的吃水深度,即便是在存库里放上两百石漕粮,也达不到。可是,两百石的漕粮、已经是极限了,若再往上加,船不可能不翻。那么,贼人把漕粮搬上船,在达到深吃水后,他们是用了什么法子,能让船在海上航行自如而不至于倾覆?”
“我想过改建漕船,可即便是我,倾尽毕生所学,在不拉高干舷的前提下,也做不到维持平稳。”
她微微蹙眉,蓦然拔高声音,“如今我终于想明白了,两百石漕粮怎么可能拉起那样的吃水线?那间存库里装的根本不是粮,而是人!”
话音一落,焦郁娘扣在茶盏两侧的手陡然握紧。
黄葭凝望着她,声音中多了几分叹息,“借着漕船买卖人口,你可知是什么罪名?”
焦郁娘抬头看了她一眼,沉默不语。
风雪岑寂间,四面安静得可怕。
黄葭给自己倒了一盏茶,水气蒙蒙腾在两人之间,似真似幻。
焦郁娘脸上没有怯意,只带着一丝悲切和冷嘲,她沉吟片刻,像是心中大石落地,目光平静地转向黄葭,声音镇定。
“我认罪。”
黄葭深深地望了她一眼,吐出两个字,“愚蠢。”
她站了起来,“漕粮案案发多日,全无线索,有司急于结案,你在这个时候认罪,衙门不但不会减轻你的刑罚,还有可能不辨是非,将你充作主谋。”
焦郁娘听出她话中的善意,有些诧异,“你信我?”
“那个符箓模样的印记,你留这么多年,是为充作证据吧。你既有了证据,为何不及早告官,反等如今这个时候?”黄葭问得直白。
焦郁娘看了她一眼,苦笑不已,半晌才道:“我没有办法。”
她长舒了一口气,仰头望着窗外,这黯淡的天际,把她拉扯回过往的某个时刻,眼眸中闪动着难以察觉的泪光。
“五年前我嫁到这里,与夫君不说恩爱,也算是相敬如宾,成婚不久便有了孩子,可没过多久,夫君外出经商时,遭遇大风,船毁人亡。我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,日子也算是一天天好起来了。”
“谁料,那年上元夜,歹人作乱……”她顿了顿,声音有些哽咽,转头看向黄葭,“孩子被掳走,我派人在杭州城四处搜寻,整整三个月过去,杳无音信,我知道……大抵是找不回来了。”
“也就在这三个月里,发觉有一伙贼人借着漕船买卖人口,我便派家丁将此事上报官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