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放下烛台,快步拿起木架上另外两册记档,仔细翻了翻,又把木架上六个月的记档一并取下,堆在桌案上。
烛火微微晃动,黄葭坐了下来,一本一本翻过去。
屋外檐水滴答滴答落下,不知不觉,就过了一个时辰。
她盯着那本名册,面色凝住,心头仿佛有巨石压住,不由地敛声屏气。
“看来,只有这一册是不同的。”
她翻开册子,提笔蘸墨,将那几个空出来的字一一记在纸上,手边烛火微漾,映出一片微黄的光。
搁下笔,只见纸页上数目多有重复,她记了几十个数,实际能用的、寥寥四个。
——“贰肆叁陆”。
“是有意为之,还是我多心了?”黄葭靠向椅背,目光变得迷离。
单凭这四个数,能指代何地、何物、何人?
她深吸一口气,低头沉思,既然是船厂的出入记档,那指向的多半是船厂的某一处。
可船厂涉及数目的东西太多了,大到造船的架阁库、仓储,小到每块木料上都有做记号标识。
如此庞杂繁复,一种一种可能盘查下去,定要花费好一番工夫。
黄葭瘫坐下来,听着屋外风雨声不绝,心底又激起层层骇浪。
是沿着蛛丝马迹追查下去,亦或是、到此为止?
她按着眉心,兀自静坐。
夜雨声声,碾花入泥。
良久,黄葭吐出一口浊气,像是下了什么决心,她放下名册,拿起烛台走了出去。
今夜已经放班,康元礼也走了多时,如今整个船厂,除开巡夜的那两班人,可谓动荡一片。
她最晚明天就得离开这里,若要追查,今夜无疑是最好的时机!
黄葭抬起头,天色暗沉无比,耳边风声寂寂。
她转身走过廊道,现下正是两班轮换的间隙,有了上回揭瓦的经历,这回走去仓储、架阁库所在的西北角,可谓轻车熟路。
细雨还在落,庭中树木飒飒而响,叶子被风扯下,散落一地青黄。
黄葭的脚步放得很轻,没有走两门之间的正路,转从林子里走,踩在溪水边石上,只见两边绿坪漉漉地泛着寒光。
过了林子,正在仓储外,木仓的檐高高悬在头顶,四围漆黑。
她倚在林后,只听得一阵脚步声慢慢朝这边过来。
是巡夜的人。
雨声静谧,领班的声音从不远处亮了起来。
“康厂官说了,仓储乃船厂重中之重,以后巡夜的人手,至少分出六成留守此处。”
“是。”后头数十人应道。
六成?
那是将近五十人。
黄葭听罢心凉了半截,可已经走到了这里,断没有原路返回的道理。
仓储进不去,就去架阁库。
她转身向北行去,头顶潇潇雨歇,灰衣落拓。
船厂架阁库,存放着木料购入、工匠饷银、修造船只等账目明细,本是船厂营建的要地。
但自江朝宗到任后,他以“公使钱充私用”为名,查调往年各项支出,将五年内有关账目全部挪去了巡抚衙门。
架阁库自此空了大半,船厂后来的账目也一并上报巡抚衙门。
架阁库于是成了个荒僻地界,除了陈年账目,只存放一些木工图纸、钻风海船的船模。
黄葭自窗口翻入,吹起一枚火折子,幽幽的光芒照出七十二排木架,每排十二列,每列十二层,顶层的格子要踩在梯上,才能够到。
她关上窗,被冷风吹得瑟缩了一下,转过身,高高的木架耸立在前,巍峨如山岳。
这地方不能有明火,她吹灭了火折子,慢慢适应了周身的黑暗,又快步踏上梯子,取下第一排第一列第一层上面一尺长宽的册子。
这是架阁库的总册,为库中成千上万的图纸、船模编排序号。
其上“贰肆叁陆”指向的,有船模、有图纸、也有账目。
账目已经不在这里了,黄葭径直去找船模和图纸。
寻了有半个时辰,这个编号指向的是,一艘嘉靖四十年台州之战时的佛郎机战船,和一张黄河改道之后清口大堤河防图。
简直一无所获。
黄葭颓然坐地,背靠一排木架,侧脸看去,见窗外光影流转,一个个人头映在窗纸上,攒动不止。
巡夜的人还没走。
左右她是出不去了,不如就待在这里,这地方不漏风不漏雨,又有上千只船模可观,她也不必急着出去。
这么想着,她靠向前,拿起一只钻风海船,又见那木架上有“陆捌”二字,意为八列六层。
黄葭恍然。
她先前一直以为,那串数指向的是架阁库里某个物件,却遗漏了架阁库本身。
她连忙站了起来,径直走向第二十四排三列六层。
第67章 新政旧闻 康元礼眉头皱起,“你问这些……
那层木架上胡乱堆叠着几十卷书,大都是浙江境内的方舆纪要,黄葭轻轻拿起、拂去其上积灰,一本一本翻过去。
那纸张经年受潮,泛黄的扉页散出一股浓重的霉味,翻到中间的一册,一张叠好的纸登时掉了出来。
她放下手头的舆图,蹲下捡起。
展开一看,那纸上画着一条蜿蜒的山溪,三三两两的村落,墨迹很新,线条娟秀,色调清雅,是工笔画。
黄葭有些诧异,凑近一闻,发觉纸上有一股刺桐花的淡香。
翻到画纸的背面,下角赫然写着两个字。
——延平。
黄葭冷厉的眼底添了一分愕然,记得那个秦忠就是延平人,这画难不成是他的?
夹画的书册是一本浙江河道水网舆图,放在一众方舆纪要之中,显得不突兀,也不会引人注目。
她眼底的迷茫未褪,心头却隐隐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。
翻到西湖水域那页,果不其然。
那条她自以为无人知晓的水道赫然在上,这水道在图上被分作上中下三段,下端是西湖,中段经一个山谷,谷中狭隙之间错落分布着灌木,上端便是入海的一个山洼之地,由黄河淤泥形成。
画图用的墨忽淡忽浓,应是匆忙画就。
黄葭深吸一口气,“砰”的一声合上书册,心头升起一个疑问。
——秦忠画这些河道图,究竟是想做什么?
大雪弥漫一夜,整个杭州城落了一层白。
早起道路拥塞,茶楼酒肆,街巷之间,不少店家打发伙计出来扫雪。
严冬的风迎面刮来,刺得黄葭脸颊生疼,四面的寒意顺着脊骨往上爬,不禁打了个寒战。
康元礼送她从穿堂走出去时,船厂自二门到大门的长道上,已经积了厚厚的雪,几位长随正挥着铲子,将青石路上的雪铲进草垛里,沙沙的声音分外清冷。
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,黄葭背了一个深褐色的包袱,脚步不徐不疾。
出了二门,卷起一阵冷风,黄葭忽然看向前面的人,“康工首,这些天我一直有个疑问。”
康元礼脚步未停,“你问吧。”
黄葭快步跟上,“那个秦忠明明是粮场的官,怎么在船厂也有一间值房?”
康元礼眉头皱起,“你问这些做什么?”
听他语气严肃,黄葭的回话染上一些调笑的意味,“好歹在那间屋子住了大半月,多少住出了几分感情,便想多知道一些。”
康元礼撇了她一眼,又轻叹一声,“说来话长。”
他放慢了脚步,跨上长廊的台阶,“浙江粮场原来不过是一个储存漕粮的处所,可自从江巡抚搞出了一个“火耗清库”的新政之后,不光是储粮,陆路转运及河道运输都成了粮场的职分所在,而河运,原先是由我们船厂接洽的。”
“秦忠原只是一个督粮的小官,新政一出,也跟着水涨船高。”说到这里,他沉吟半晌,迈下台阶,脚踩过零星雪沙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黄葭仰起头,眼前飞雪如絮,点染廊外柳枝,又从枝头压入溪水间。
两人的身影在那片枝影下经过。
她看着康工首匆匆向前的身影,几步跟上,接着道:“一时间身兼数职,想来那位秦督官也是个能人了。”
康元礼兀自向前走,“此人也算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。先前吕巡按在任的时候,曾经想要破格举荐他去职方司谋事,只是教他谢绝了。”
黄葭一愣,“为何?”
“他说是,不想受拘束。”
康元礼放慢了脚步,气息有些急促,“但后来大家都议论,料想是兵部职方司管油水不多,他过去,干的又是山川地形的测绘之务,如此,虽升了官,日子却过得更为清苦,他自然不愿去。”
黄葭默然,心中思量着,秦忠为那河道舆图的所在,设计了繁复的进出记档,可为什么这样重要的舆图没有被人拿走呢?
还是说,是来不及……
她呼吸一滞,抬起头,眼见康元礼已经走到了十步开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