闻言,黄葭的眉心不着痕迹地一蹙。
康元礼当日已把事情安排妥当,又那般郑重地与她道别,如今不过几日,怎又让她回去?
杨育宽瞥了那士卒一眼,脸上紧绷的神情一松,对黄葭道:“你去吧。”
官驿外,一驾青帷马已经车等候多时。
马蹄上包了防滑的布,车两边各站着三名士卒,风吹得车上湘帘扑起,只见车里空无一人。
黄葭匆匆出了门,跨过门槛,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架马车,她扫视了两边的士卒,仍有些犹疑,“真是康厂官让我回一趟?”
士卒轻轻颔首。
黄葭脸色微变,眼眸中似有微光闪过,转头看向士卒,“他可有说是什么事?”
士卒摇了摇头。
黄葭眼眸微深,心中疑惑未褪,却没有再问。
罢了,管他为的什么,机不可失、失不再来,她今夜必出杭州城!
车夫从后车搬出一张小方梯,她跨几步走了上去,冷风吹起身上的白绫衫,如月皎皎。
车夫扬鞭,马车向前而去。
马蹄踏过厚厚的雪,雪水四溅,今日街上人来人往,马车走一段停一段。
一程一程的灯影落在湘帘上,暧昧不清。
过了闹市,四面安静下来,只听见风声擦过树梢的声响。
黄葭扯开帘子往外看去,四围是一片竹林,茂密的林叶遮蔽天光,叶上却还结着霜雪,在夜中泛出寒芒。
马车朝着船厂而去,走的却不是官道,而是林间小路。
黄葭督工时来过这里,记得过了这片竹林,再往前走,便是一座陡峭的小山,山路很窄,两边都是乱石。
她来的那天下了大雨,山民都怕遇上山体滑坡,故而绕了一条远路前去船厂。
有山民说,这山上的路,人能过得去,马车却难过去,因其险峻难行,若是行车途中撞到大石,极有可能翻下山,坐在车里的人,轻则摔断一条胳膊一条腿,重则粉身碎骨。
黄葭放下了帘子,嘴角泛起冷意。
好个赵世卿,又玩这手……
竹林摇曳,风声飒飒。
马车穿梭在林间,四面昏暗一片,惟有天际圆月高悬,投下一片萧疏的竹影。
马车前,车夫握着缰绳,手心已湿了大片,做这样的事,虽是收了钱,可到底还是不足以壮胆。
只看眼前这片林子快要过去,乱山转眼在前,他心里越发忐忑不安。
风吹过脊背,一股寒意从头到脚地蹿起。
半晌,马车慢了下来,跟在后面的士卒快走到前面,给车夫递了一个眼神,示意他下来。
他们的下一步便是惊马,让马发狂,带着车,向乱石那边撞去。
车夫深吸一口气,下意识转头向后看,车厢有车帘挡着,他什么都看不见,只是借由这个动作壮胆。
林子中,风声呜呜地响,他勒马站起,跳下车,马车仍慢慢地在向前走。
众人对视一眼,车夫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,用衣料擦拭着上面的汗渍,缓步走向那匹枣红马。
他快要走到马前,却见一个白色身影忽然出现,拉起缰绳。
骏马嘶鸣,仰天长啸,马蹄在原地打转,撅起地上白雪纷纷扬扬,正落眼前。
车夫瞳孔猛地一缩,快步退后,可四处都是乱石,他几步一摔,就扑在了石头上。
马蹄飞扬,尘灰蒙蒙扑来,后面士卒纷纷后仰。
众人抬头望去,竹影斑驳下,只见白衣女子立在车前,脸上神情看不清晰,她拉动缰绳,骏马长嘶一声,往来路奔去。
士卒一惊,“抓!抓住她!”
……
月色初上,满城灯辉。
黄葭弃了马车,转走小路,到了闹市。
她匆匆过桥,一时晃了眼,石桥上女子熙熙攘攘,手里提着各色花灯鱼灯,照耀如白日。
女子都身着白绫衫,月色之下,个个恍若仙娥,头上珠翠堆满,如此成群结队地过桥,是元宵“走百病”的习俗,寓意祈福消灾。
耳边溪涧风声呼号,越发凛冽,吹起黄葭身上的白绫衫,她抿了抿唇,挤进黑压压的人群。
天色暗青,往来过路的女子自石桥两面交错而过,黄葭险些站不稳,而走在人群之中,又被挡住视线,更难看清前路。
过了桥,忽有几个黑影拦在前面,往她膝盖上撞。
黄葭没留意,几步踉跄就在雪地里滑了一跤。
“白绫衫照月光殊,走过桥来百病无。”回过头,原来是几个小孩转进人群,咿呀咿呀在唱小调。
黄葭心中生出一股烦躁,单手撑地起身,拂去身上尘灰。
几个卖糖人的商人从她身侧走过。
戌时三刻,街上依旧是人山人海,往来男男女女的哄闹声不绝于耳。
不能再耽误了。
黄葭沉下一口气,快步向溪岸走去。
风声拂来,天色更暗,黄葭走到溪边时,细碎的雪粒也落了下来。
闹市的人纷纷打起伞,今日元宵佳节,大伙带的伞颜色也都喜庆。
抬头望去,暗沉的天空下,漫漫长街亮起一片火红。雪落伞檐,正是白雪红梅,灼灼如焰。
“您要租多大的船?”一边的店家打伞坐在岸边石凳上。
“不是租船,是买船。”黄葭看向他,“要一条小渔船,两百料上下,最好船上能有三张渔网,鱼叉也行。”
“你等着。”店家站了起来,快步向渡口走去。
隔着蒙蒙雪雾,黄葭看着店家的背影,雪水在伞檐噼啪不停,她有些不安,还是跟了上去。
杭州内城由几条溪水交错而过,今日溪水上,河灯、游船往来不间断。
游船里往往是三五成群,各人点了几盏花灯在船头,映出水上粼粼波光。
黄葭没工夫赏景,只沿着溪水快步向前。
岸边飘来梅香簌簌,到了渡口,店家已经招来一条渔船停在了渡口。
渔船上点了一盏花灯,舱中也有烛台,亮起一片黄晕,店家好心将一床被褥扛上了船,又把炉铣拿出来,在船头上生火煨酒。
“如今天凉了,吃一盏能暖身子。”他下了船。
黄葭道了声谢,给了几十两银子,举步上船。
夜来,轻舟在溪水中游动。
天色更沉,水波浩荡,不一会儿,两岸山林渐渐高大起来,船已走到了几条山溪的交汇之处。
河岸宽阔,船头吹来凉风习习,黄葭打了个寒战,才发觉后背已出了层薄汗,她倒了一盏热酒,一饮而尽。
酒水入喉,胸腔里烧得滚烫。
她脸上染了一丝绯红,浑身暖洋洋的,不由生出了几分懒意。
四下环顾,此刻群山尽黑,波涛起落,迎头吹来的是顺风,她收起了桨,半卧在船头,只听着雪声簌簌,飘洒入河。
她小憩了片刻,再起来,耳边水流声变得湍急,她远远望去,只见十丈开外,一艘小渔船向这边漂了过来。
四下昏暗无比,看不清眼前那艘船里有没有人,但见舱前未点灯,也听不见人声,小舟随着水流肆意飘荡。
黄葭微微蹙眉。
还记得三年前七月末,有外乡人驾船于浅滩,遣散了船夫,独自一人在船中,喝了整整一斤白酒,一醉不起,夜半遇上海水涨潮,风起大浪,小舟不幸倾覆,那人便无知无觉地死在了海上。
如今想起来,不由心下一凛。
……
移舟相近,夜色沉沉。
浪潮拍打着船身,发出低沉的响动,黄葭提着一盏荷花灯走上船头,冬风寒意砭骨,灯影萧疏。
提灯照去,才见一个身影半卧在舱里,一动不动。
他一身灰白色长袍,如玉山孤立,白雪窸窸窣窣地飞入舱中,衣袂被风吹得翻飞。
“陆漕台。”
黄葭认出了人,指腹摩挲着灯柄凸起的竹节,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
“游湖。”陆东楼眯着眼,躺在船中,侧过脸,目光在她身上一掠而过,“你呢?”
黄葭没有回答,嘴唇绷成了一条线,耳边风声呜呜作响,心道、上这艘船真是她今日做的最糊涂的决定。
她后退一步,身上白绫衫轻轻一漾,转身往外走。
身后,陆东楼忽然咳嗽了一声,“既然来了,不如同游。”
黄葭只装作没听见,脚步未停,径直向她那艘船走去,迎面风扑来细碎的雪屑,船舱上的蓝布帐子被刮得乱晃。
“原先码头上的一窝贼寇,就流窜在沿河一带,已经拐了不少人,你要从这里过去,只怕凶多吉少。” 陆东楼的声音不徐不疾。
黄葭脚步一顿,仍旧没有回头,后颈肌肤泛起冷意,握着灯柄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
“贼寇少说三百人,像你这样坐着船出来的,更容易被他们盯上。”他补充了一句,身子照旧卧着,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花灯上。
黄葭沉下一口气,忍无可忍,“我凭什么信你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