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每次徐凌云闯祸,张荷花都会骂一句“老子当年就不该把你从垃圾堆里捡回来!”
张荷花骂人中气十足,她一声吼能贯穿整条雨后街。
后来,雨后街的妈妈们都学会了张荷花这句吓小孩的话。
徐凌云初听这句话十分伤心,听多了就免疫了,原来所有妈妈都是这样骂人的。
徐凌云顺着张荷花的话问下去:“那我是从哪里来的?”
张荷花又恢复了方言:“你是我从烂水桶里捡出来的。”
这又是什么新型捡小孩方式?
张荷花继续讲:“95年,我和你爸爸去隔壁洪家湾收购辣椒,路过一户人家后院坡上,看到一个老头子把一个紫色的东西丢进烂水桶里,那个东西进了水桶还咕噜咕噜冒气。我以为是难产养不活的猪崽崽。”
张荷花很少这么严肃,徐凌云竖起耳朵听。
“我一想不对,想克(去)看一下,你爸爸拦到我不准我克,我从坡上滑下克,到那人家的后院里,把桶里的东西捞起一看,原来是个小孩子,冇得(没有)鸡鸡,脐带都还没剪。”
张荷花吸了口饮料说:“我拍一下那个小孩的脚底板,她就哭出来了,一身的紫色褪下克了。”
“那户人家穷,我第二次去收辣椒时,他们说这个小孩有病,养不起。刚好我那时候生不出小孩,我就把小孩带回来,取名徐凌云。”
徐凌云咬着吸管,冷漠地看着张荷花:“你不要哄(骗)老子。”
从小到大,徐凌云听了张荷花无数鬼话,张荷花在她这里的信用分是负数。
张荷花掏出手机,给徐凌云展示一张全家福照片,里面一对中年夫妻,都是卷发,他们抱着个小男孩,站在假的天安门背景前,拘谨地笑着。
张荷花把照片发给她,又给她发了个地址:“这是你亲生父母的照片和地址,那个小孩是你弟弟,后面好像又生了个妹妹,你找他们认亲吧。”
徐凌云生气了:“张荷花,你搞什么鬼?搞什么要突然告诉我这个?”
张荷花没好气地回她:“老子57岁,又有三高,讲不清哪天就死了。你工作又找不到,嫁人又嫁不出克,总要给你找条后路噻。”
徐凌云盯着手机上的照片和地址,喊道:“你不要骗老子!”
她声音有些大,“爱你爱我”的店员和其他顾客都看了过来。
“我没骗你。”张荷花对他人的目光视而不见,问徐凌云,“你有什么事情和我讲?”
徐凌云丢了句“忘了”,就把张荷花拉出门,骑上小电驴载着她回家了。
徐凌云从飞云路回家,右转进入雨前街,很幸运,一路没碰到交警。
她的眼泪在眼睛里蓄着,让八月的热风给吹干了。
她现在不能哭,不然要被后座的张荷花嘲笑。
雨前街是云城网红街,沿着云江支流玉龙河而建,三排仿古建筑坐落于此,店面大都是些时髦洋气的网红餐馆和客栈,凌霄、茑萝、紫藤萝从门店的门廊攀援而上,精致风雅。
下午六点,夕阳正好,店面招牌的霓虹灯亮起来了,网红们在这里开直播,吹拉弹唱,探店耍宝卖惨,啥样的都有。
徐凌云的弟弟徐壮志最喜欢来这里玩耍了,可徐凌云却没有在大街上最热闹的地方看到他。
徐壮志今年二十一岁,从特殊学校毕业三年了,张荷花给他买了儿童手表,定位显示他在这里,可是电话关机了。
徐凌云停了电动车,和张荷花四下里找,终于在街旁的玉龙河畔找到了他,他正挽着裤脚,背对着岸上护栏后面围观的人群,弯腰在没过腿肚的河水里摸着什么。
徐凌云心情正不爽,她有恐水症,看见大片的水就会犯晕,她闭着眼吼一声:“大壮,别玩水了,回家吃饭了!”
徐壮志回头一看是徐凌云,装作没听到,又向水深处走了几步。
张荷花扒开人群,也吼一声:“大壮!皮子紧了想松一下是不是?”
张荷花一喊,大壮就转过身来了,他满头大汗,咧开嘴笑着,眼睛笑成两条短短的缝,嘴里缺了颗门牙,手里捧着的是一只湿答答的茶杯犬。
他把茶杯犬送到岸边小姑娘手里,伸手请求小姑娘的妈妈拉他一把,年轻的妈妈看着大壮异于常人的脸和脏兮兮的手,皱眉道谢,然后拉着小姑娘低头走了。
张荷花和徐凌云走到大壮那头,一人拉他一只手,把他拉上来了。
张荷花一边给大壮擦汗一边数落:“这里人那么多,哪里就轮到你逞英雄了。”
围观的人散了。
大壮还是嘿嘿地笑着:“小狗,快淹死了,好可怜的。”
徐凌云开车先走,张荷花牵着大壮的手回家了。
穿过光鲜亮丽的雨前街,再横穿人民路,就来到了坑坑洼洼的雨后街。
五年前,雨后街本来跟雨前街一样,都是要拆迁的。
可是居民们不满安置房的地理位置,太偏,也不满拆迁赔偿,太少。
有个老公公还在与拆迁办的人争执过程中突然犯病,死了。
居民们不干了,天天跑到拆迁办和建筑公司门口举白横幅静坐,此事就此作罢。
在抗议期间,雨后街也有想要拆迁的居民,他直骂抗议的邻居们蠢。
但是等他们看到雨前街的老熟人们的安置房烂尾之后,就不做声了。
云城跟全国的其他城市一样,烂尾楼很多。
雨后街的老式白炽路灯还要再等一个小时才会亮,这条长不到一千米的老街上分布着两家早餐店、一家废品店、一家弹棉花店、一家理发店、一家修脚店、一家情趣用品店、一家养生店和一家丧葬用品店。
老街虽又老又破,但能给你提供从头到脚、从生到死的服务。
三人回到雨后街十八号,这是她们的家,一栋破旧的独栋民居,不是自己建的,也不是他们买的,是徐凌云大姨借给他们住的。
大姨一家在九十年代就搬到北京去住了。
屋前是个小院子,张荷花刚搬来住时在院角种了棵枇杷树。
枇杷树枝繁叶茂,紧临雨后街,每年五月,枇杷果熟枝垂,黄澄澄的,墙外行人看了牙酸流涎,伸手就摘。
张荷花一家见路人摘枇杷也不恼,拿出摘果神器,摘下枝头最黄那一串,递给路人。
屋后紧临云江,上天台可以坐着看日落,也可以拿根线超长的鱼竿,悠哉钓鱼。
徐凌云回二楼自己的房间里,看了一眼手机上亲生父母的照片和地址,就置之不理,去洗澡换衣服了。
她边洗澡边哭边对着浴室镜劝自己:“捡来的就捡来的,有什么好哭的?”
越劝眼泪越止不住。
小时候过年,去同城亲戚家拜年的时候,她接红包都比大壮的少;去乡下亲戚家拜年的时候,有亲戚开摩托车接她们,遇到坐不下的时候,大壮骑车她走路。
徐凌云以为是司空见惯的重男轻女,加上弟弟体弱,她都让着他了。
直到十二岁那年父母吵着离婚,她听坏心眼的亲戚说过自己是捡来的,只是这件事被张荷花这些年虚虚实实糊弄过去了而已。
后来上高中学生物,生物老师讲到:“一对直发父母也有可能生出卷发孩子。”
她当时竖起耳朵听完了一整节课,心中还怀有侥幸。
现在张荷花亲口说她是捡来的,什么幻想都破灭了。
虽说是捡来的,但张荷花这些年并没有亏待她,张荷花尽了她的全力把徐凌云供上大学。
只是徐凌云不太争气,从小到大的成绩并不是特别好。
徐凌云脱下相亲专用的白裙子,冲了个凉,换了另一件干净的灰色短袖T恤,露出光洁的胳膊,有力量又匀称。她穿上另一条军绿工装裤,把T恤下摆扎进裤腰,显得腰更细了,身材比例更好了。
徐凌云穿这样一套衣服看起来有种别样的飒爽,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优势,只知道衣柜里一水的灰色上衣和暗色长裤,耐穿,耐脏,耐磨。跟她一样。
张荷花老说,衣服是拿来穿的,人是拿来用的,儿女是来拿她命的。
徐凌云不想拿她命,只想好好赚钱,赚不到至少先要省到。
张荷花曾说她:“和尚衣服都比你的花样多。”
徐凌云回怼:“你见过几个和尚?还是说这些年你不再婚原来是因为和尚?”
迎接徐凌云的当然是一顿暴打。
张荷花此刻在厨房炒菜,不一会儿,三碗菜上桌了,辣椒炒凤爪,香煎标杆子鱼,红烧冬瓜,照例红彤彤的,全是辣椒。
徐凌云哭够了下楼,瞄了一眼这三碗菜,默默地转身进厨房里煮菜。
张荷花问:“怎么了,这菜不合你胃口啦?”
徐凌云头也不回:“你不是有三高吗?还吃那么重口味。”
她煮了一大碗丝瓜肉末蛋花汤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