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官李辅国宣诏既毕,命另一名宦官递上紫袍,笑着向杨播叉手:“恭贺玄靖先生。”
“中贵人折煞老夫。”杨播还礼道。他方才跪在地上,勉力起身后,难免喘得厉害。但他一世以衣冠风度为意,虽然病情危笃,仍旧半点不失名士之态。
李辅国笑道:“先生的德行,某等敬仰非常。至尊命某来宣诏时,颜尚书也在旁边,听说了此事,请求随某一同来杨家,说是要第一个向先生道贺。至尊道:‘很好。’”说着,含笑望向站在一旁的颜真卿。杨播与颜真卿并不相熟,但他知道颜家世代精研儒学,这位颜尚书亦有孝名,有此举动也不稀奇,便转向颜真卿道:“尚书厚意,老夫猥不敢当。”
李辅国是皇帝心腹,诸务缠身,又说了两句,匆匆走了。颜真卿低头理了理紫袍的袖口,再度抬眸之际,瞳孔骤然缩小。中官宣诏时,一家老幼主仆都要跪迎,而画中的那位女供养人,此刻正站在第二列中。
杨家这位令他期许的“小杨山人”,委实……
笔迹稠密写貌如生,得其形似,亦得其神似。
颜真卿今日来到杨家,本来只是打算伺机询问杨炎那画中人的来历,却不曾料到,画中的那个女郎如今竟然就在他的眼前,就在杨家,就在凤翔,新帝暂住的凤翔。
他们怎么敢……他们怎么敢!他胸中怒意乍起,直如烈火炙烧脏腑。李十九郎的言语,他此际已信了七八分。他竭力定神,和杨播说了几句话,忽道:“杨公,恕我冒昧,那位小娘子是杨公的女侄还是甥女?”稍稍一顿,又笑道:“我见那位小娘子似是胡人,相貌与杨公迥异,是以好奇。”
杨播微笑道:“她是我从母的外孙女,因不堪叛军暴虐,避难到此。”却不提狸奴究竟是否胡人。
“莫非是从长安逃来的么?”颜真卿叹道。
话已至此,杨播只好道:“是从河内来的。”
“河内?从河内到凤翔,这一路定是艰难之至……”颜真卿啧啧称奇,又打量了狸奴一阵子,恍然道:“是了,小娘子从河内来,路上是否经过河阳桥和中潬城?”
自河内到洛阳,必须渡过黄河,而最近的桥正是河阳桥。河阳桥分为两段,由河水中央一片沙洲上建起的小城相互衔接。潬者滩也,那座小城便唤作中潬城。
——颜真卿问的,是一句任何人都无法摇头的话。
他有备而来。他是为她而来。狸奴晓得,他是为她而来。她不聪明,但自幼习练骑射的武人,自有一种与文士不同的本能。
她仰起脸,看了颜真卿一眼。而后,她的目光渐次扫过院中的绿草和花木。杨家堂前的菊花开了数朵,一只粉蝶在花前徘徊数度,又扇着翅膀翩翩飞走了。草叶的尖端因日晒而微微卷起。她笑了笑,柔声应道:“是。”
“河阳桥从前是浮桥,后来焚毁数次,叛军多半已经加以修缮了罢?我昨日正和同僚争执,今日的河阳桥到底是和蒲关的浮桥一样?或是以舟船往来横渡?河阳桥是兵家必争之地,我们都想探听清楚,河阳桥和中潬城近来是甚么境况。杨公,这位小娘子既然才从那边过来……我能否请她到舍下做客,为我画出河阳桥的图样?哦,也请杨郎陪小娘子同来罢。岑二十七郎不是来了凤翔么?他在凉州见过你之后,甚是激赏你的文采。那日我们在开元寺里和你擦肩而过,他就说一定要邀你来喝酒。”
“颜尚书见谅,她身子……”
“妾身愿往。”
两人的话音同时响起。
杨炎的手指在袖中攥紧了。他轻咳一声,向狸奴道:“你的风寒不是还没好么?我听婢女说,你今日晨起时还在发热。”
“已大好了。”狸奴笑道,“况且,画一幅中潬城的图样,应当也不难罢,我去了就回来。”
“你……”
“多谢小娘子!小娘子是杨家的女眷,我却冒昧邀请杨郎和小娘子二位,还望杨公不要怪罪。”
杨播虽因狸奴的身份而有些隐忧,但他终归不知狸奴在洛阳亲手刺死颜真卿从兄的事。眼见得这位宪部尚书意态恳切,他也不好推拒,便对杨炎和狸奴道:“你们去罢。记住,在颜尚书面前不得失礼。”
由杨家到颜真卿住处的路,实在是太近了。狸奴甚至来不及和杨炎商议一两句,也就更加来不及将他赶走。
颜真卿在凤翔的居所,是一处不大的宅院。他引二人进了正堂坐下,叫家仆煮茶,语气仍如闲话家常一般:“这座宅子,我前不久才赁下……”
“颜尚书。”狸奴仿佛忘了对面的人是一位高官,径自打断,脸上笑意轻浅:“方才站在门前的那位家仆,瞧了妾身许久,神色大是异常。请问尚书,其中有甚缘故?”
她的嗓音带着一点沙哑,沉静温柔,悠悠地在并不十分宽敞的室内流淌开去。
颜真卿正去取茶盏的手蓦然一滞。他握着那只瓷盏,手背上青筋暴出,嘴唇则抿得紧紧的,一时没有说话,只是死死地望着她。
至于杨炎……
他反而面色如常。一息之间,他脑中已有无数遭惊雷滚过。他说不出话了。
她想死。她想将她的命赔给颜家。颜真卿和他都明白了。
杨炎不知道,她从几时起,竟有了这个念头。或许是一刻钟前才有的,或许是最近几日有的,又或许,很久以前就有了。
她平日里不是这样的人,绝不是。但至少……此时此刻,她显然不想抗辩。她要把自己的命赔给颜家、袁家——
不,应当还有颜杲卿、袁履谦以外的人,比如……
那位高郎?
第143章 (143)至德二载八月十七日至八月二十九日 (二)
一室死寂中,由室外传来的声响益发真切:微风拂过槐树枝叶的细碎声响、邻家妇人的捣衣声、更远的钟磬声……那钟磬声来自两条巷子以外的开元寺。天地间浮动着各种气息,有草木转黄前最后的清鲜之气,也有黄土在犹自酷烈的太阳下悄然干裂的土灰味。
这是关中的八月。
这是关中的八月该有的声响和气味。她已吃过杨家梨树上结的梨子了。那几株梨树是哀家梨种,果实甜脆,不必蒸也不必炙,摘下就可以吃。
她记得,常山郡也产梨。
“颜尚书?”狸奴又道。
颜真卿手指微松,放下那只茶盏:“既如此……”
他抬手,叫李十九郎进来。这半刻钟内,老仆大怒之余又复大悲,心神毁伤,此时简直走不动路了,只凭着满腔恨意勉强支撑。他一进门,便伸手指向狸奴,毫不犹疑。
“是你,就是你!你杀了阿郎和袁长史……在洛阳的中桥上。我远远见到了!就是你!”
狸奴站了起来,向李十九郎点了点头:“是我。”
李十九郎见她一张口便认了,似乎全不畏惧罪责,不由得急怒攻心:“逆……逆贼,你们的心肠,与禽兽有……”一语未毕,只觉得胸口剧痛,再也说不下去。
颜真卿疾趋至老仆身前,扶住了他,冷冷对女郎道:“你倒有胆色。”
“做过的事,有甚么不敢认的。若不是为了来寻杨郎,我连隐瞒姓名也不愿意。”狸奴说。她拿起茶盏喝了一口,又道:“看颜尚书今日的举动,多半还不曾将我的事报与皇帝陛下罢?你不妨随意处置我,但不要牵连杨家。杨家人没有辜负大唐天子。”
“逆胡也懂得义不负人的道理?”她气定神闲的姿态彻底激怒了颜真卿。他察觉自己方寸已乱,连忙缓和呼吸,以免反而被她牵动心绪,为逆贼所笑。
“颜尚书,我……”
“何六!你给我闭嘴!”杨炎终于醒过神来,怒火中烧,几乎更甚于颜家主仆。他起身,狠狠向后一拽她的手臂:“颜尚书,当日洛阳情势纷乱,这名家仆是否误认了她?”
他心绪过于惊怖,急切中想不出如何为狸奴开脱,失了分寸。
“误认?”颜真卿一声冷笑,“开元寺的壁画也是误认么?她自家方才的言语也是误认么?”
听到“壁画”二字,杨炎方知今日之事从何而始。他咽了口唾沫,暗忖如今恐已无法抵讳不认,心想当务之急应是稳住颜尚书,多少赢得几分宽宥,便换了一副诚恳的神色:“她已与某说过此事了。她到洛阳的那一日,叛贼将颜太守和袁长史缚在中桥的柱上,寸寸磔裂。她不忍他们再受残虐,便一刀刺死他们……”
“可杀人的就是她!用刀刺中阿郎胸口的是她……是她杀了人!是她拿着刀,刺进去的……”李十九郎声嘶力竭。颜真卿抚着老仆的脊背,淡淡道:“杨郎,我原以为你聪慧谨慎,识大体,知轻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