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炎咬牙跪下,视野中唯有对方衣裾一片深紫之色:“尚书,某做过河西节帅的掌书记,也曾在上党平乱,知道如何分辨人心。请尚书相信某,也相信……尚书自己初时的眼光。某并非不谨不慎之辈。”
“胡姬美貌多情,年轻男子甘受欺骗,也属寻常。”颜真卿摇头,“你为她辩解的时候,想过死在她父兄刀下的军民吗?她是逆贼,逆贼就是逆贼。”
“尚书,她在洛阳时善待哥舒将军,为他治伤,又求安禄山埋葬义士的遗骨……她当真不是……”
杨炎不是不清楚,再说下去也是徒劳。但又能怎么样呢?他连连叩首,将他能想到的话都说了一遍。然而颜真卿只道:“逆贼盗大唐府库,窃大唐甲兵,荼毒大唐生民,岂有不诛之灭之的道理?胡人狡狯,这女子竟将你迷惑成这般模样,你应当亲手杀了她才是。”
杨炎一时按捺不住,抬头质问:“本朝胡人中最狡狯者,莫过于安禄山。颜公在平原郡时,察觉安禄山有异谋,便虚与委蛇,暗中防备,修缮城防,多植树木,伪作游赏之资,实为御敌之计,最终连安禄山也瞒过了。那么,究竟是杂胡安禄山更狡狯,还是身为汉人的颜公——”
“你住口!”狸奴厉声道。她行到颜家主仆面前,对李十九郎说:“你信也罢,不信也罢。我刺死你主人和袁长史时,确实怀着善念……不,也不能说是善念,只能说是做人的本分。”
李十九郎红着眼睛,瞪着她。他的目光仿佛在说,她是一头噬人的野兽,扮成了人的模样,蹲踞在众人中间。狸奴恍若未见,继续道:“我说这话,不是为了向颜尚书乞命,而是希望你好受一点。你主人和袁长史临终时看见的最后一个人,是我。他们落进了敌人手里,吃了很多很多苦,没有人能救他们,我也不能。但他们在这人世间见到的最后一个人,待他们并无半点恶念,而且……”她垂下脸,过了数息才又抬起,“真心期盼他们升天得乐,来世再无苦厄。”
堂中静了片刻。李十九郎忽而扑在地上,掩面大哭。
狸奴如同不曾见到他的苦痛一般,又道:“我固然盼着你听了我的话,可以少一些悲痛。但如果你不信我的言语,才能更加好受,那你就不必听信。是我杀了你的主人,也是我杀了袁长史。在那以前,我没杀过人。袁长史向我的衣衫上喷了一口血。那件衣衫我没有洗,也没有丢弃,寻了个地方埋了。”
言毕,她不再搭理呆若木鸡的李十九郎,转而对颜真卿说:“颜尚书想杀我,实在是人情之常,也是道义所在。我只求颜尚书不要报与大唐皇帝,不使杨家受到株连。”
颜真卿脸色变幻,半晌才沉声道:“杨家藏匿逆贼,这不是我一个臣子能够做主的事。”
“哦?”狸奴嗤笑,“大唐皇帝才为杨公加了官,还是一个比上皇所赐官位更尊崇的官,第二日又断杨家一个藏匿逆贼的罪名?且不说大唐皇帝自家怎么想,只说此事传到蜀地,上皇将作何想法?”
杨炎仍旧跪在原地,痴望着女郎的侧脸和下颌。
纵是从下向上看,她的下颌也还是这样尖。她几时瘦成了这副模样?她几时变成了这副模样?他从未听过她说这么多话。
“我欠颜家、袁家的命,我愿意赔。颜公私下里杀了我,了结此事,拿我的头颅祭奠他们二位,也就够了。若你一意殃及杨家,必然惊动大唐天子。直到如今,大唐朝廷还在招抚叛军。倘若皇帝陛下得知我在河北颇有几位手握精兵的故人……”
“怎么?”
她稍稍歪头,笑容妩媚,略带讥刺,亦略带哀悯:“颜公的仇,恐怕就未必能报了。”
颜真卿的胸口不住起伏。
他知道,她说的是真话。这才是最使他愤怒的事。
河北精骑锐不可当,朝廷近来还在商议,是否再从回纥借兵御敌。回纥自是兵强马壮,但说到底,大唐又能借来多少?借来之后,必定能够收回两京吗?甚或……借了兵马,焉知不会引来新的祸患?就算首倡此议的郭子仪,也不敢说大事必成。迫于形势,李亨至今仍然渴望招降叛军将领。他并非妄想他们可以兵不血刃,但若能招降几位大将。那么,少折损一些兵马和民力,却是不难。
颜真卿能对年少位卑的杨炎说,叛贼就是叛贼,必要尽数诛灭才好。他本来就是这样想的。但他没法向大唐天子这么说。
女郎笑容中的讥刺逐渐淡去,哀悯逐渐变深——或许还有某种哀悯以外的况味。那双蓝色的眼睛,正对着颜真卿的眸子:“有一句话,我想告诉颜公:我的生身父亲,死在开元二十五年河西的战事中。他是商人,不是战士,原本不该死的。但河西节帅崔希逸毁弃盟约,深入吐蕃境内两千里,到了青海西边。我父亲正在青海贩卖丝绸,无辜而死,我母亲带着我流离数载,后来她辗转嫁到幽州,为人妾室。”
杨炎站起,一只手抓住她的衣袖。她父亲原来是那样死的吗?她怎么没有说过?
“崔希逸是清河崔氏的族人,还是博陵崔氏?汴州崔氏?我不大懂,总之,他是汉人士族子弟,吐蕃人则是你们眼中的野人蛮人。可是,毁约背盟的是崔希逸,不是吐蕃人。我母亲因此恨上了汉人士族。她一个胡人女子,见识不广,颜公却是见多识广的世家子弟。我只盼颜公明白,有的胡人天性狡狯,有的胡人起兵叛乱。但不必由此认为全天下的胡人都狡狯无比,都想造反杀人,譬如我不会因我生父的事而恨上汉人士族……我连崔希逸也不恨。我听说过,他当日发兵,也是身不由己……好了,我说完了。颜公动手罢。”
她的言语轻而柔,她的眸光和而正。那种轻柔与和正,甚至令颜真卿有一点惶然。他不能心软,不能惶然。他不能相信胡人的眼睛。他不能相信一个美貌胡女的眼睛。他必须继续愤怒,继续恨她。他必须杀了她。
他大步走到案后,从几案下方抽出一把刀。那是他在河北守城时,始终佩在腰间的一柄横刀。
“颜公,你要杀她,就先杀了我。”杨炎一闪身,挡在狸奴前面。
狸奴看了几眼杨炎的背影,目光划过他清挺腰身,落在他双膝的关节上。杨炎又道:“何六,你是不是在盘算如何制住我?你想制住我,然后任由颜公取你性命,是么?我晓得,你能做到。你尽可如此,但是我一获自由,必定立刻自戕。”
“你……”
“何六,你告诉我,你为何要这样。”
这一日,常山郡的早衙直到巳时过半,方才终了,比平日晚了半个时辰。张忠志从几案后站起,目送属官和小吏们出了正堂,忽然道:“今日……是八月二十九日。”
他这句话似发问,又似自语。张阿劳心道,这个八月没有三十日,今日便是晦日。将军有命,晦日不设晚衙,僚属们可以回家休息,故此早衙视事的辰光比平时更久。早衙才毕,将军难道就忘记了么?于是随口附和道:“是。”
“你点二十人,随我出一趟门。”张忠志走到正堂另一侧,取了自己的弓弢和胡禄,又数了数胡禄中的箭矢。
“是。”张阿劳躬身应了,“敢问将军,要带上食水么?”
第144章 (144)至德二载八月十七日至八月二十九日 (三)
张忠志摇头道:“不必。”又去偏厅里拿了些物事,到厩下牵了坐骑,张阿劳已带着二十名亲兵候在官署门外。骑士们各自上了马,随着主将扬鞭向西,不一刻便出了城。
“将军,我们是去井陉那边么?”张阿劳问道。若要去井陉关,还是多带一些人马才好。
“不是。”
秋水澄鲜,秋风摇落。天朗气清,数十里外的太行山脉清晰无比,俨然有如一堵连绵不断的庞大墙壁,亘绝于常山郡的西面。西去的道路皆是平地,健马摇环、缨铃轻响之间,二十余骑转眼到了山脚附近。张忠志勒住马,望了望山势。这一侧的山上草木不繁,山石荦确,仅有一些松柏点缀其间,山势也就显得更加峻危,直如拔地而起。
“阿劳,你随我来。”
张忠志命余下的亲兵们留在原地,又向南驰驶数里,停在一处山口,翻身下马,将胡禄系在腰侧。那山口有两株杏树,叶色已转浅黄。树上的杏子大约都为邻近的农人摘去,枝头仅存寥寥数枚,还有几枚果实散落在野草间,行将腐烂。
他一手持弓,独自在树下站了一刻钟。张阿劳看着他的背影,虽然不解个中缘由,却隐约觉得不宜开口询问。忽而一阵长风刮过,山边的草茎和木叶不住摆荡。风起处,张阿劳瞧见自家将军低了低头,却又没有甚么旁的举动。那一阵风过后,张忠志从腰间的蹀躞带上解下一物,转身交给张阿劳:“再起风的时候,你将这些全数抛撒出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