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递来的是一只丝袋。张阿劳顺手接过,只觉轻若无物,打开丝袋,见里面盛的是数片鹅毛:“将军?”
当风射鹅毛自是绝技,军中的善射之士也难以做到。但张阿劳晓得自家将军有此技艺,只是平素不爱夸耀而已。他既不知将军今日为何来了兴致,也不明白,将军为何不去城外大营,当众一展身手,而是来这荒僻无人之处。
莫非……
他记起,何六娘数月前曾在广阳城中连箭射鹅毛,技惊众人。张将军这是……
“起风了。”张忠志道。
果然又有一阵秋风吹来。这阵风甚大,几乎吹得张阿劳的脸颊微痛。他觑得这阵风最猛的时机,扬手将鹅毛尽数抛向空中。雪样的鹅毛,登时在巍巍的太行山下飘飞四散。张忠志反手取箭,搭在弦上,一箭射出,箭镞正中一片鹅毛。羽箭贯碎羽梗,雪片散作雪花。
他再掣箭枝,又射中了一枚鹅毛。
接着是第三箭。他是幽州最负盛名的勇士之一,用的角弓也比旁人的弓更硬。长箭破空,风声刺耳,惊起山中飞禽无数。这一箭也射中了。张阿劳望着箭矢去路,高声喝彩。
然而射出第四箭时,张忠志似是有些分心,这一箭竟偏了数尺,连鹅毛的边角也没擦到。张阿劳一怔,就见将军搭箭在弦,发出了第五箭,再中一枚。
张忠志顿了顿,才取出下一支箭,弯弓撒弦。这第六箭却比第四箭偏得更多,只怕离几枚鹅毛都有数丈之远。他仿佛根本没有瞄准,只是随意放了一箭。
第七箭、第八箭亦是如此。张阿劳不觉发愣,又看向张忠志,只见他端身直臂,满开弓,紧放箭,身姿法度谨严,显然并未走神,反而更像是……
刻意射偏。
可是……将军究竟是在做甚么?射出第九箭之前,张忠志似又迟疑了一下。第九箭仍旧没中。
张阿劳瞥向将军的胡禄。那胡禄中只有一支箭了。
最后的一支箭没能射中,大概是理所当然的事——此时那几片鹅毛早已飘摇远去,隐没于明净的秋空云色里,再不可见。
“将军……”
张阿劳疑惑难解,出声唤自家将军。张忠志放下角弓,淡淡一笑:“好了。”
那笑容令张阿劳更觉疑惑。那是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,又是一个难掩哀意的笑容。
“将军今日是……”他忍不住问。
“你没猜错。”张忠志抬臂,打量自己撒弦的那只手,“我是存心射偏的。”
“可是,以将军的技艺,存心射偏……比射中还要难罢?”张阿劳道。
他并非谄媚主将。身怀这般绝技的武人,故意射不中,远比射中更难。长于马背上的奚人武士引弓发箭的一刹那,心之所趋,目之所追,必是箭矢所指之物。虎豹吞噬猎物,蜂蝶追逐花蕊,莫不如是。武人的天性是掠夺,是索取,再利之以经年苦练,坚之以战场生涯,“射中”的渴念长久熔炼血液,煅铸骨骼,直至成为他们再不能更改的根性。
张忠志颔首:“是,很难。”
面对箭垛之类的死物时,刻意避开倒不算难。但当极不易射的鹅毛在眼前飘起时,勇士们自然便如上了战场一般,情不自禁,只求射中:要他们存心射偏,就如要鹰隼不逐鸡兔,蜜蜂避开花朵,要商贾不求利,文士不求名。
“将军,这里是那一夜……”张阿劳猛省,脱口惊呼:“那一夜,你与何——”
“走罢。”张忠志又回眸看了一眼那两棵杏树。
那个春夜,妍媚的花瓣落了满地。如今的朗朗日光里,高树丰草间,却只剩几颗渐腐的杏实。他大步离去,再不回头。
今日是他的生辰。他又老了一岁,而她也走了近三个月。她不会回来了。
他记得,在长安时,每到暮春时节,她便取来绽放的蔷薇,簪在发上。接下来的一整个夏天,她的发间必定日日簪着蔷薇,或是玫瑰。长安的夏日热如炽火,花朵脱离枝头不过一刻钟光景,已蔫作益暗益浓的红。可簪花的人实在好看,因此花朵的光彩似也分毫不减。
他亲手救活的蔷薇,他没能狠心攀折的蔷薇,不会回来了。
武人的克制,是由侵吞到怜惜,再由怜惜到抛舍。这两重更替,他已在她初到常山郡的那夜,成就第一重。今日他在那夜与她共悼养父的杏树下,踏过她在他心中塑就的千山万壑,终其第二重。
回城的路,仿佛比来时的路更短,马匹也跑得更轻更快。
回到官署后,张忠志先去偏厅放下弓箭。余光扫过偏厅的碧纱窗时,他的动作微微一滞。窗外的架上,那一片片、一团团的烂漫娇红已然不见,唯余一藤茎叶、满枝刺棘,在秋阳下寂寂而立。
半个月前……还有六朵的啊。
张忠志除下外袍,回到正堂,径自走到摆放历簿公文的架子前,从最下方的那一层抽出一卷。他闭了闭眼,复又睁开,展开文书,视线停在第六个名字上。
“故大将谷崇义第四女从敏,年廿五,本贯幽州。四世祖那律,魏州昌乐人,官谏议大夫,兼弘文馆学士。曾祖补衮,左羽林军长史。祖倚相,秘书省正字。兄从政……”
他没再看下去,唤张阿劳进来,指着那个名字道:“你回幽州,替我问一问谷家,这个谷四娘是否依旧未有婚约。”
“是。”张阿劳领了命,看了看自家将军平静的脸容,心底涌起一缕悲凉之气,涩声道:“将军射鹅毛时刻意不中,是因为……”
“不要说了。”张忠志笑起来,“阿劳,你若是总能猜透我的心思,来日我说不定就要杀了你。”
张阿劳也笑了:“将军才不会杀某。”
“你知道我为何擅长骑射么?”
狸奴站在门内,面向门外,嗅着微含雨意的潮润空气,张口问杨炎。
——因杨炎极力回护,颜真卿杀不得她,且他听了她那番论胡汉异同的言语,也不免烦躁踌躇,难以决断。他暂且罢了手,对杨炎冷冷道:“这两日,你们留在我这里罢。你好生想清楚,倘若三日以后……”
“颜公自身也以孝闻名,却要关住别人的儿子,不准他回家侍疾?”狸奴抢白道。颜真卿道:“杨公既然晓得你的来历……”他在杨家时就看出杨播的神色有异,“他必定明白我为何要关住你们。”
杨炎并不作声。颜真卿又道:“倘若三日以后,你仍然回护叛贼,不肯将她交给我,我便……”他没说完,带着李十九郎走了。何、杨二人则被引进颜家的一间厢房中。
听得她问话,杨炎轻喘了两口气,按下那种近似绝望的心绪,尽量使自己的语调一如平日:“不是因为你喜欢射箭么?”
“喜欢……自然是喜欢的。”狸奴抹了把脸,“我最擅长的是骑马射箭。我虽然力大,但我用竿、用枪、用刀,或是赤手相斗……技艺都不如射箭。你知道这是甚么缘故么?”
第145章 (145)至德二载八月十七日至八月二十九日 (四)
杨炎等着她说下去。
“我从小爱骑马射箭,养父又不大喜欢我,因此几位兄长和姊姊也不大理我。我便经常跑出家门,去和其他将领们的儿女玩耍。养父倒也不管。后来我明白了……其实是这两年才明白的……他不喜欢我,但我若能嫁给哪位大将的儿子,他自然也高兴。”
“我气力大,寻常女郎都不如我。崔八姊比我厉害,但她那几年也不在幽州。我就常和儿郎们一起玩,也和他们打架。用竿和枪也罢,赤手打架也罢,想要精进,只能多多比试,没有别的法子。不过,十一二岁以后……他们渐渐不和我打了。有些人说我是女人,和我打未免胜之不武。有些人说,他们不能打女人的脸,毁人容貌,说我生得美,不该打架……是,赤手相搏时,眉骨和眼角尤其容易受伤。角抵也是一样。人摔在地上,翻来滚去,难免擦伤耳朵,使耳朵肿胀变丑,向内卷……我自家不在乎,但是,总之,他们不和我打了。唯有骑马射箭这种事,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做,于是我大半的辰光,都在练射箭。我的箭术,是这样练出来的。射柳叶,射鹅毛……”
“我没给你讲过我今年回幽州时的遭遇。我打了史三郎,打得很痛快。但我也只会那些。那一套技法,能够一击制敌,又可以独自习练,没有对手也无妨。我练过千百回了,所以那天晚上,我才打得那么好……哦,最后砸他的那几下,倒是我临时起意。”
杨炎握住她的手。“在幽州时,出了哪些事?不……你这几个月在河北,经了哪些事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