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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72)

  狸奴回身,走到房中的几案前。颜真卿虽将他们软禁此处,逼杨炎尽快考虑清楚。但他没有私设囚牢的意图,他们仍是颜家的贵客。房中一应陈设器物应有尽有,案上放着侍女采来的几枝耶悉茗,枝上花朵皎白,小巧可爱。她摘下几枚花朵,投进了香鸭。香鸭里的香脂犹自爇烧着,耶悉茗一经熏炙,芳馨益浓,混同香脂的味道,于初秋午后的热意中,幽幽地展开一种清宁的气韵。

  在耶悉茗的芬芳中,她讲了一遍这几个月的经历:初到常山那一夜,两株杏树下的那场私祭,和那一夜张忠志丢给她的佩刀;与王没诺干的比试,高希玉的名,行唐的山贼,封五郎的过往;在她养病时被接到常山的母亲安氏;滹沱河的水患;幽州的酒宴,广阳城里的鹅毛,久违的李家饆饠,死在鼎镬中的少女;铜雀台和漳河水,鼓山石窟最美的一窟,薛嵩的问话……

  “那位张兄……”杨炎久久默然,接过花枝,也将一颗花朵扔进了香鸭,“待你确实很好。”

  “是啊。”她笑了笑,“我一直受着他的恩义,在洛阳,在常山郡,在幽州。我当真没有可以挑剔的了。但是,你知道么?我总是觉得,我的性命,和那几个月的快意时光,都是偷来的。他如今有兵权,又喜爱我,我便从幽州活着回了常山。倘若他明日不爱慕我了,或是失了兵权,我的境遇未见得比另外那个何六娘好多少。为此……我向他发了火。但我心里晓得,这不能怪他。我……我也许是……”

  杨炎凝思片刻,终归选不出更委婉的词句:“你妒恨他。是不是?”

  “是。我妒恨他。我不妒恨你,因为你与我的来历实在不一样。但我那时候十分、十分妒恨他。他的来历,分明和我差不多。可他是男人,他能带兵,能使人顾忌,能护住他愿意护住的人,能……能使我亏欠他。说到底,我一个女人,连打架都不能如愿,更加不能带兵。你瞧,我逼颜尚书私下了结此事,借口也是‘我有手握精兵的故人’……多么可笑。”

  “我懂的。”

  “其实,就算把常山郡和井陉关给我,我也守不住。我没有带兵打仗那么大的志向,也没有那种本领。但……我是说,除了射箭以外,我竟连自保的法子也没有,况且我又蠢笨。严庄可以杀我,史朝清可以杀我,颜尚书可以杀我,乃至……”狸奴不再列举,只是摇头,“我也说不清,我如今究竟是野草,还是浮萍。”

  野草平日里长得好,但火势来时,连那般壮丽的邺城也能毁掉,何况一株野草。浮萍在水中看似随意摇摆,实则,浮浮沉沉,都是随水的心意罢了。

  “有时,我当真觉得……没意思。”

  那几颗花朵似乎很快就要焚尽了,越来越香,越来越香。

  杨炎终于说道:“我自然盼你留下来,和我在一起。但是,纵使你不留在我这里,纵使……我只将我自己当作你的友人,当作你的兄长……我也希望,你暂且不要回河北了。”

  她席地坐下,望着他吐字艰涩的嘴唇。

  “你去别的地方,去南方,去河西,甚至安西、大宛,都可以。你四处走一走,等你年纪大一些,还想回故乡的话,再回去也不迟。”

  “你是说……”

  “如果你始终自觉亏欠那位张兄,难以释怀,那也可以回去。倘若你选了这条路,你便再也不要多虑,不要时时怀着愧疚感激之心,只管好生待他。他后来不曾逼迫你,可见……他是爱重你的。”杨炎揉她的头发,“还有,你不蠢。我见过军中的男子们打架。蠢人没法打架,不是打不中,就是失手打死人。”

  她垂头想了想,酸楚地笑了,伸出两只手捧住他的脸。

  “不回河北,也有道理。但我猜,我如今就算想回去,也不能回去了。”

  “是我害……”

  她察觉他的嘴唇在发抖,将手指按了上去:“不是。安将军死前,曾经叫我想做甚么,就去做甚么。我来寻你,恰恰是因为,我当时很想很想做一件我能自己做主的事。为此而死,也不是不可以。”

  “我……”

  “这回我若是死了,你可不能轻生。你得料理我的后事。”她说,“你们汉人,做不了胡人剔骨而葬的事情,你应当也不肯让野狗吃掉我的皮肉。你把我烧了罢,骨殖……嗯,一半送回河北,交给我母亲。我对不起她。她不喜欢你,你当设法求得她谅解。另一半么,你以后出去做官,觉得哪里景致好,就埋在哪里。”

  “你儿子还在侍奉汤药,那个颜尚书却留他们在颜家过夜?”封玉山站在杨播面前,冷声追问。

  杨播微微皱眉,苦笑道:“我也不明白。说不定……当真是谈得投机。”

  “你别忘了……”封玉山斜睨他,“他请他们二人去做客的时候,我也在院子里。我瞧见他的脸色了。他与何六娘有过节?他自己好像不认得何六娘,那就是他家与她有过节?”

  “我不知道。封五郎,他毕竟是尚书,我们暂时不……”

  “尚书?尚书又怎么样?我家里没有旁人了,就算是皇帝来了,也只能杀得了我一个人,我有甚么好怕的?你不要以为我不清楚你的心思。皇帝才给你封了官,颜尚书不能伤皇帝的脸面,也奈何不了你和你的儿子,但是害她却不难。你不打算救她,是不是?你打算顺水推船……是不是?!”

  杨播一时语塞。

  封玉山又踏上一步,死死瞪着对面的老者:“她要是出了事,我必定让你儿子立时为你守丧……不,我必定将你们窝藏叛贼的事闹出去,叫你的儿子也活不了,叫你杨家再也没有后人,叫你们死了也没人烧纸钱,我却不过赔上一条贱命,委实不亏。”

  “封……封五郎。”杨播退后半步,牙齿竟有些打颤,“你不要急。我……没有打算不救她。”

  “你根本不知道,她为了你的儿子,放弃了哪……”封玉山蓦然顿住,抓起老者前胸的衣襟,“去救她。去求人救她。”

  第146章 (146)至德二载闰八月二日至闰八月二十七日 (上)

  “今天是某些人的,明天不是任何人的;就像一名妓女,她不是任何男人的。”

  他们在颜家过了两日,每天只是闲谈,谁也不提三日后的事情。这天上午,狸奴念了两句胡人的俗语。杨炎听得入神,沉吟片刻才道:“这话是说,今日有些人占尽时势,但明日的时势又是如何,明日的时势偏向哪些人,尚不可知。”

  “是了。”

  “这几句话真有趣。在我们眼中,时势便是天意,人力难违、至高至重。而胡人却敢将它比作微贱的妓女。天意之变幻无常,便如娼家之迎来送往。有趣,有趣。”杨炎反复玩味,赞叹几声。她凑到他脸边,笑盈盈道:“明天我的命是谁的,我不晓得,但今天,我可是你的。”

  杨炎瞥见她的脸色,就知道她又要做坏事了。他略不自在,向后挪了挪:“你别闹。我在……”

  他在等一封书信。倘使那封书信及时到了,他们大约就能幸免。

  “我明天也许要死,你今天还不肯让我高兴吗?”她皱起鼻子,“‘大夫巡麦陇,处子习桑间。若非由一箭,谁能为解颜?’我不开心,要你的‘箭’来为我‘解颜’呢。”

  “……”纵在如此绝境之中,杨炎也被她气笑了:“你这胡儿,枉识汉字,却不读经,不读史,读得最熟的书也就是《游仙窟》了。你羞不羞?”

  她所引的,正是《游仙窟》中崔十娘挑逗张鷟时的风情言语。至于“麦陇”是甚么,“桑间”是哪里,“箭”又是何物,他自然清楚。

  ——他毕竟也是亲手校勘过《游仙窟》的。

  “经、史……哪里比得上这种书有意思?经书告诉你你该怎么想,史书告诉你别人怎么想,这种书却告诉你该如何做,不是很好么?”狸奴振振有词,“我不想当皇帝,但我若是当了皇帝,开科取士的时候,说不定便将《游仙窟》与经书并举。到那时,士子们研读此书,便如读《孟子》一样要紧。”

  杨炎稍一设想那情景,便觉头痛,不理她了。她又凑近几分,追问道:“你问我羞不羞?我识得你以前,可还是‘处子’呢。如今你倒不肯来巡……其实你已经不会射箭了,是不是?我看,该羞的是你。”

  话已至此,他不能不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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