况且,连儒家的经书也说,喜、怒、哀、惧爱恶欲七者,弗学而能。人在绝境中往往七情失当,喜少而哀多,怒、惧、恶亦多,爱则时多时少……欲念又怎能如平日那样易于遏制?
他知道欲不可纵,但他决定任之纵之。她拉着他上榻,放下床帏。
他觉得她疯了,他自己也疯了。
久违的身躯。她的身躯,他的身躯。久违的啮咬和摩挲。她的牙齿,他的手指。他沉在迷乱的心绪里,忆起《游仙窟》中的另外几句:……眼花耳热,脉胀筋舒。始知难逢难见,可贵可重……
张鷟和崔十娘不过春风一度,那片刻之欢,已令张鷟无法抛舍。可他们当真那么难逢难见吗?崔十娘本是妓女,今夜暂属张鷟,明日又不知属谁,但张鷟尽可出钱将她带走。书中的人再难逢,再难见,难道还能比他们更难?
无论如何,他此刻果真如书中人一般,眼花耳热,脉胀筋舒,缘她而胀,缘她而舒。因是在旁人家里,她不敢高声,只能小声哀吟,肢体间、眉目间、言语间——破碎的言语间——都有一种求恳的意味。她一时求恳他登堂入室,一时又求恳他停下来,然而她自身也时常分不清这两者。
那婉媚的低吟逐渐止歇。她伏在他胸口,懒懒道:“我好渴,你给我倒水来。”
他乐于受她指使,披上衩衣,取了一盏水,拿到榻边给她。她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,坐起身来,又娇声道:“你将帕子沾湿了水,拿来给我。我擦一擦身子,才好穿衣裳。”
杨炎难得见到她这般娇痴模样,取笑道:“我不给你拿。你不穿衣裳更好看。”
“你去不去?”她作势发怒。
他连忙照办,转身去取,才走了两步,心底蓦然掠过一丝异样的不安。欢爱之后,人的心神难免比平时迟滞,他才欲回头,忽觉身后一阵疾风袭来,右腿腿弯重重一痛,不觉跪倒在地。
她贴近他的身体,飞快用一条带子捆住他的双手。在疼痛和惊愕中,他嗅到她肌肤上微带汗意的香气。她俯身来缚他时,胸前的香雪似乎还擦过了他的后背。
是的,她赤着身躯,赤着一刻钟前犹在他身下承欢的窈窕身躯,坦然做着这些伤透了他的事。
他侧头看了一眼。她用的带子,是他的衣带。她所打的结,则是他曾在薛嵩包裹上见过的绳结。薛嵩说,这是他们二人少年时节琢磨出来的系法,用来捆猎物,猎物也挣脱不得。她缚住他,仍旧赤着身子,行到窗下的水盆前,浸湿帕子,款款擦洗起来。秋光里,她双颊情潮未退,兀自染着一层嫣红,赤裸的身躯则白得耀眼。看得久了,他的双眼,也确有些痛楚。
她擦净身子,穿上衣裳,又去整理床榻。他终于出声:“何六,你连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么?”
“我今春回幽州,只学到了一件事:‘早一日’。”她继续抚平褥席,叠起薄衾,挂起床帏,又去推开窗扇。轻风荡入房中,卷走了那种绮靡的气息。转眼间,他们欢爱的痕迹已是一点不剩。她颊边的那层嫣红,也越来越淡了。“你知道,我这个人一向蠢钝,自己想不出新奇的法子。”
三日之期,要到明日才满。杨炎明日必定不肯放手,撕扯起来,更难割舍,于是她索性早一日制住他。
“杨公南,你记住,我不须你为我死,也不须你对我念念不忘。我来找你,不是为了那些。我来找你,甚或……”
她转眸望他,稍稍顿了数息。她的脸逆着光,他看不清她的容色,只听见她说:“也不是为了你。”
说完这句话,她打开房门,叫来颜家侍女:“颜尚书回家了罢?烦请替我禀报,就说我要见他。”
颜真卿在正堂见了她。他才从官署回家,尚未除下紫袍,脸上透着浅浅的倦意。她独自进门,他也没甚么惊诧的模样,只是默然打量着她。
“颜公答允我了,是不是?取了我的性命,此事便作了结,往后你不能为难杨家。”
颜真卿看了她许久,缓缓道:“你的意思,我明白。”他搁下手中的茶盏,霍然起身,“你在这里暂坐。我才想起,我还有几件公务。”
狸奴也不诧异,点头道:“好,我等颜公回来。”
颜真卿在平原郡时,杀过不少叛军兵将,甚至下令腰斩了叛军使者段子光。但于文士而言,亲手杀人终究不同,且她又是他颜家的仇人,他自当郑重行事。
她不晓得,颜真卿去的不是官署,而是大唐皇帝的行在。
“你……再说一遍。”
新帝李亨坐在书案后,咬着牙,吩咐堂下的紫袍高官。
颜真卿暗自一叹,重复道:“那个胡人女子是叛军中人,似是叛军将领的亲眷。从兄的家仆在洛阳时,曾远远见到她与何万年说话。或许……留下她的性命,也有益于招降叛军将领。杨家父子收留她,应是出于情义。臣不敢妄论,请陛下定夺。”
他听了狸奴那番言语后,连日犹豫,既不愿杀她,又不肯放她。见了她今日的举动,他越发下不得手,便下了决心,报与皇帝。
——纵是天子当真饶她活命,使他无法报仇,他也不能有怨了。
他想,此事终不能隐瞒一世,就算要为从兄报仇,也当依从正大之理。
“给我砍了她的头……不,给我肢解了她!”
李亨胸中怒意勃然爆开。叛军两度逼近大和关,他们一再戒严,困苦不堪,到头来竟叫叛贼混进了凤翔城里!
第147章 (147)至德二载闰八月二日至闰八月二十七日 (中)
“陛下……”
颜真卿欲言又止,垂首低视地面熟砖的纹样。新帝的行在是前朝勋旧的宅院,连铺地的熟砖也极为精致,引颈而歌的凤鸟前方一个“吉”字,是极好的意头。但这座宅院是百余年前筑成的,一应砖石梁栋已历百十寒暑,方砖上的“吉”字几乎磨平了,经了万千次践踏的凤鸟面前空荡荡的,有种求而不得的孤栖况味。
他心如贞石,自不至于为一件死物叹伤。待得皇帝怒气稍平,他才道:“以叛贼的罪过,万死亦不足惜。但,圣朝死刑,向来唯有斩、绞二等。肢解之刑有乖天道,此女又非首恶,臣祈陛下缓之。以臣鄙见,断以绞刑,似已足够。”
“你难道还为她求情?”李亨斥道。然而他也明白,颜真卿的言语实是给了他台阶。就连腰斩这种死法,亦不在唐律死刑二等之内,何况更为残酷的肢解、车裂?自古以来,酷刑就是为了震慑观者,使人骇惧,不敢效仿犯罪。不当众处决死者的酷刑,永远算不得酷刑。可若是当众将那女子决死,岂不是要叫一城臣民都知道,大唐皇帝及凤翔守军无能至此,竟让一个女子轻易混进了城中,而收留那女子的,还是他才封赏过的杨家?
他心烦意乱,信手把案上的公文向一旁推了推,问道:“你说她是叛军将领的亲眷,是谁——”
“王妃!王妃!”李辅国的声音在堂外响起,“王妃不能……”
话音未落,一个红裙身影闯了进来,疾奔到离御案不远的地方,猛然跪下:“陛下!”
颜真卿立时向旁避开几步,屏息静气。
“阿崔?”李亨皱起眉。崔氏虽然跋扈娇纵,却一向要强,他竟不记得从前是否见过她如此急切失仪的样子。
当日马嵬兵变,原是出自他的授意。诸杨伏诛以后,他再见到这个儿妇,难免暗怀一丝愧疚之意。但她总是那副不悲不喜、不卑不亢的神态,他也逐渐不再挂怀。
崔妃叩头,而后举起手中一封书信:“儿冒死,恳请陛下饶了何氏的命!”
颜真卿忍不住抬眼。他目力甚佳,一眼望见那书信尚未完全剔掉的直封封皮上,写的是:“谨谨上凤翔杨公座前 泽潞节度使京兆程昂状封”。
京兆程昂……
驻守上党的程千里?
所谓凤翔杨公,自非曾为程千里判官的杨炎,而应当是杨炎的父亲。但……程千里为何给杨炎父亲写信?广平王妃又为何请求陛下饶了那女子?
颜真卿暗忖之际,李亨接过了那封书信,匆匆读毕,眉头拧得更紧了。他看了看崔妃,问道:“阿崔,你为何要为杨家出头?”
崔妃仰头道:“儿见过那孩子。儿当时险些杀了她,可她也不记恨。那样的孩子,一辈子也不会害人的。杨家父子如何,与儿无关,儿……不忍见那孩子受死罢了。”
李亨原以为她会说两句为杨家辩解的话,譬如杨家世代忠孝,必无藏匿叛贼之理,譬如那何氏只是一个女子,为害不深,杨炎为其美色所惑……孰料她一开口便是这般无稽的言语。他将书信拍在案上,冷冷道:“她既是叛军中人,又是胡人。这种人的言行,你竟也相信。下去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