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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74)

  颜真卿直如芒刺在背。他虽不知程千里那封信里说了甚么,但他看得出,陛下读信后,隐然有一二分动摇。若广平王妃即时退下,让陛下从容思量。那么她所求之事未始没有转圜的余地。但——

  “陛下!”崔妃再度叩首,前额重重撞在地砖上,那沉闷的声响听得颜真卿心惊。“即使陛下不信儿的话,也请陛下想一想,那孩子……何氏……何氏还有用!陛下记得当年上皇留作射生子弟的那几名幽州勇士吗?当时郡王与他们交好,其中那个姓张的,眼下为安庆绪守常山郡和井陉关……他钟情何氏,我们都知道!”

  那几名武士随安禄山入朝时,上皇爱其英勇俊拔,将他们留在宫中陪自己射猎。张忠志昔日出入宫城,后来回到河北,又为安禄山大将,屯守要地。李亨自然记得这些,每每思及旧日,未尝不恨极了安禄山的诡谲狡诈。

  听了崔妃最后那两句,他心底的犹疑越发深了。但现时中原扰乱、宗室流离,皆因逆胡犯阙。招降叛军将领是不得已的法子,以本心而论,李亨不想饶过叛军中任何一人的性命。崔氏身为晚辈,却径行催逼,他焉能不气,厉声怒斥:“朕叫你退下!”

  颜真卿不敢再听,躬身告退,被皇帝止住:“你等一等。”他暗自为难,却听崔妃忽然换了称谓:“阿翁。”

  她的额头已叩得发红,鬓发微乱,一双眼则直直望着李亨的眼睛:“儿侥幸荷恩,嫁入天家,至今十一载又五月。儿虽悍妒,但自认不曾违背李家妇的本分。四年前的端午,阿翁忘了吗?”

  李亨脸色再变。

  四年前的端午,崔氏偶然得知,太子宠妾张良娣的父亲出使突厥时不慎失察,坐视突厥人在碑上刻了辱骂大唐的文字。她并未说与她母亲韩国夫人和阿舅杨国忠,而是先来求见他这个阿翁,为他赢得了一点自保的机会。李亨不喜崔氏,却也庆幸她忠于长子李俶:杨国忠时时有意倾覆东宫,万一崔氏先将此事告诉权势滔天的杨氏兄妹,后果当真不堪设想。

  但世殊时异,她的母亲和阿舅都已死在马嵬坡下。崔氏倘若仍旧沉默不言,恪守妇道,李亨也愿意叫儿子善待她。可她偏在此际重提旧事,挟恩求报,还是为了帮一个逆胡脱罪,他那点本来也极淡的愧疚,如今彻底没了:“崔氏,你……”

  “请阿翁相信儿一回,容何氏活命!”

  “陛下!父亲!臣死罪,儿子死罪!儿子失于管束,才使崔氏发此悖言……”

  广平王李俶也闯入殿内,连连叩头向皇帝请罪,大力拽住崔妃的手臂,将她拖走了。

  颜真卿盯着熟砖上残损憔悴的凤鸟,又看了许久,才听皇帝吩咐道:“暂且将何氏关起来,不要折辱。叫杨炎回家,杨家人不准出门走动。”

  张阿劳返回常山的这一日,张忠志不在城中,去了城外的大营,诸位副将只有王没诺干一人留在官署。他见张阿劳回来,好奇道:“谷家怎么说?”

  “谷四娘的兄长,名叫从政的那个……他说谷家乐意。”

  “那谷四娘自己呢?”

  谷四娘或将成为他们的主母,张阿劳原不想随意谈论她。但王没诺干一直追问,二人又自幼相熟,无话不谈,他便不隐瞒:“她倒是无可无不可似的,只问了问常山郡的境况。哦,她问了我一句,眼下将军身边有几个女人。”

  王没诺干“嗯”了一声:“将军爱慕何六,闹得无人不知,稍有心气的女人都要介怀。但若能嫁给他,多半仍然欢喜之至。毕竟,河北尚未娶妇的大将不多,何六那样的蠢材也不多。”

  张阿劳听他话里话外始终对狸奴甚是反感,叹气道:“你小时候不是和她一起玩过么?不必这样说她。”

  “不必?”王没诺干冷笑起来,“将军就算把心剜出来给她吃,她只怕还嫌血气太重。我和她不过是一起骑过马射过箭的交情,比不上将军待我的情谊。”

  张阿劳只觉他这话过分难听:“她回幽州前,他们二人好像也没甚么不谐。她不巧在幽州见了那等惨事,又差点死了,心里难过,回来后迁怒将军,也是常情。她又是女人……”

  “女人又怎么了?做大将的妻子就是这样,在危难之中也不能退缩,她做不了就该让贤!”

  张阿劳秉性温厚,也不愿为一个女人诘难同袍,此刻却按捺不住了:“据你们说的,她赴辛氏娘子的酒宴,广阳城中看日阅射鹅毛,哪一样丢了将军的脸?她是不聪明,但她尽力了,做到了该做的事。最后那一夜出了变故,可是她也见机逃了出来,后来史思明还派人送来赔罪的礼物……再说,最后那一夜,不也是因为你们都没能察觉史三郎的诡计,才让她险些死在史家么?”

  王没诺干竟不生气,点头道:“我确实疏忽了,我早就向将军请了罚。但我想问,张大你真觉得,以何六的心性,适合做将军的妻子?”

  张阿劳怔住了,无言以对。

  “等将军回来,劝他尽快立婚书、送聘财罢。”

  在洛阳徽猷殿里过了那一个半月之后,狸奴俨然已经习惯了幽禁的时光。她其实并不十分担心杨炎:连她尚且没有被立刻砍掉头颅,杨炎应当也无大碍。

  她只是没料到,颜真卿竟会骗她。看来,杨炎那日的质问,也非全然无理——

  究竟是胡人狡狯,还是汉人颜真卿更狡狯?日光从小小的窗子里投进来,在牢室的壁上勾勒出窗缘的影子。她伸手,用指甲在斑驳的壁上划了一道浅痕。

  第十五天。今日是闰八月十七日……第二个中秋也过去了。

  一名小吏走近囚室,叫狱卒打开门:“快去沐浴更衣,有贵人要见你。”

  狸奴洗了澡,换了衣裳,重又戴上杻锁。有人蒙住她的眼睛,带她走了一段极长的路。她睁开眼时,已站在崔妃那日为她求情时跪过的地方。

  她被迫跪倒。她低着头,如那日的颜真卿一样,凝视熟砖上的凤鸟。

  “逆胡,你知罪么?”

  她听见大唐天子的声音。

  她没见过大唐天子,无论是从前的那位,或是如今的这位。但在斯时斯地,能够暂留她性命,又能召她来审问的人,当然唯有大唐天子。

  “妾知罪。”

  她伏地答道。

  “你附丽安氏父子,杀我唐室忠臣……”李亨连说了好几句谴责叛贼的言语,才道:“你原本应受大辟之刑,但泽潞节帅程千里说,你良知未泯,悔念犹存,在上党时协助他们平定团结兵作乱。”

  程……程千里?

  狸奴当真有些愕然。李亨示意李辅国将那封信递给她。

  “……论理,杨家藏匿叛贼,也当受死。但朕见了程千里的书信,料你无奈从贼,应非本意……今日便给你一个转祸为福的机会。”

  狸奴的指尖沁出汗水,润湿了信纸。

  “陛下是要妾去刺杀安二郎么?”

  “你若能杀了他,却也不错。不过,安庆绪也是一员猛将,你近得了他么?况且纵使他死了,河北的乱局,一时仍旧无法平定。扬汤止沸,莫若去薪。朕要你带着铁券,回到常山郡,劝说张忠志——”

  狸奴猝然抬头,对上大唐天子的威严面孔。

  “开井陉……”

  大唐天子的目光有如穹庐,笼盖她,笼盖她身前那只孤栖的凤鸟。

  “以、内、王、师。”

  第148章 (148)至德二载闰八月二日至闰八月二十七日 (下)

  开井陉……

  以、内、王、师。

  她与大唐天子对视了很久很久,终于惨然笑了:“陛下,这条计策委实很好。”

  她仍记得,去年初夏安禄山慌乱已极,正是因为常山郡重入朝廷之手,叛军将士退守蓟北的道路当即断绝,致使军心动荡。常山路断,唐军一旦四面合围,留在中原的河北叛军便是腹背受敌,无处可逃。好在,没过多久,哥舒翰受命出战,潼关失守,李光弼不得不退入井陉,回保太原:当日若非潼关遽陷,安禄山或许早已败了。

  让唐军再出井陉,这固然是釜底抽薪之策,可是……

  “可是,他未必愿意。”

  张忠志又不痴,又不傻!

  如今的局势对他全无半点不利,他只消坐守常山,就可保自身无虞。

  “所以朕命你带上朕亲书的铁契,回去劝他。”

  皇帝冷眼望着那个凄哀的笑容,心想:虽是从贼逆胡,却委实是个美人。能够为平乱尽一份力,也是她的福德。

  “你向他分说清楚。过几日,郭子仪将率数万马步精锐,东收长安。善莫大于改过,倘使张忠志此时献章归国,打开关口,协助王师出太行、收河洛,他不独可以免死,还是平乱的功臣。否则,来日朝廷克复两京,一举荡平河北,这些叛将及其妻子亲族,皆当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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