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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7)

  “……朕听说,朕派大唐工匠入蕃为阙特勤刻的那块碑上,汉文虽然是朕作的文章,突厥文字却尽是辱骂大唐的话……你去查探一番,报与朕知晓。”

  皇帝说话的时候,神情其实颇为凝定。杨国忠几乎当真以为,皇帝不甚在意此事——毕竟,毗伽可汗近二十年前就死了,突厥已经亡国,兼且那块石碑虽然有伤大唐国体,但终归远在漠北。

  他退出紫宸殿时,贵妃追着一只满地乱跑的小狗,小跑到殿侧,悄悄告知他:“陛下昨夜不知为何动了怒,阿兄你这几日要小心。”

  五月的天已有些热了,杨国忠听了从妹的话,背后立时沁出了一层汗水。他匆匆驱马回家,心想:“我做了十年的宠臣,还是猜不透圣人的心思。”

  他又吃了一颗樱桃,安慰自己:圣人自幼在天后祖母的威权下成长,惯于掩藏喜怒,他们猜不透,也不为奇。听说圣人才登基时因为醉酒误杀了近侍,第二日醒来后立誓戒酒,至今滴酒不沾,已有近四十载。这样的心志,谁能及得上?而况,圣人将这件事交给他来查,足见信任。

  然则……

  他该怎样用这件事?

  阙特勤碑立于突厥,而突厥故地已为回纥所有。能够知道那块碑上的文字的,除了耳听八方的皇帝,应当也有……回纥人,尚在漠北的奚、契丹部落,以及同罗人……

  同罗人?

  阿布思败走之后,安禄山不是收了不少同罗兵么?

  “相公吃了好多樱桃,当心内热。饮一盏蔗浆罢。”侍女柔婉劝道。

  杨国忠就着侍女的手,喝了几匙甘甜清凉的蔗浆,挥退侍女。他拈起银匙,以匙柄蘸着蔗浆,在几案上草草写了一个浅黄的“安”字。

  安禄山必定已经知道了。

  ——不论安禄山是否知道,他都打算向圣人这样禀报:安禄山早已从同罗兵的口中知道了这件事,却知情不报,放任这种消息在河北、河东的内附蕃部流传,刻意玷辱圣人。

  圣人如今正在委重那胡人之际,未必听得进去。但那杂胡一向轻鄙他,他已恨了许久。无论如何,他也要重重罗织一番。

  那么,安禄山之外,还有……

  还有……

  他又蘸了一点蔗浆。匙柄轻巧划过食案,几下勾勒出“郎君”二字。

  当年大唐朝廷派遣的使者是张去逸。

  东宫女子之中,太子最宠爱张良娣。张去逸是张良娣的父亲。

  杨家姊妹盛宠,他和杨锜等几个兄弟托庇于从姊从妹的裙带,荣宠无限。可他明白,圣人年事已高,来日太子登基,今日的尊贵荣华必不可再。杨氏一族行事恣肆嚣张,圣人因贵妃之故多加偏爱,太子却没有优容他们的道理。杨国忠与他畏惧的、最终取而代之的李林甫,唯有一处相同:他们都想将太子李亨拉下储君之位。

  在皇帝的默许下,李林甫和太子斗了许久,未成而身死。太子妻兄韦坚交结边将皇甫惟明的事,没能让皇帝废掉太子。太子良娣杜氏的父亲被告私通东宫、不敬皇帝,皇帝将涉事诸人一概贬杀,太子之位依旧未倒。

  杨国忠并不十分清楚皇帝的心思。他只能如他的前任一样,时时将这种事情喂给皇帝,日积月累,滋养皇帝的猜忌。当今圣人曾经亲手诛杀韦皇后,赐死太平公主,生平最怕大权旁落,落在儿子的手中也不成。

  杨国忠对着那两个字看了片刻,扯过巾帕将字迹擦干,唤人进来:“叫吉温来见我。”

  御史中丞吉温是酷吏出身,和钱塘人罗希奭同为李林甫所用。两人罗织罪名,促成冤狱无数,向有“罗钳吉网”之名。杜良娣父亲杜有邻之狱,便是吉温查办的。他逮捕诛杀杜有邻的数位好友,那些人的尸体堆在大理寺的墙下,家人甚至不敢去收殓。

  以吉温之手段,以吉温和太子仇怨之深,必定能够帮他将安禄山和太子一并收入“吉网”中——杨国忠是这样想的。

  这一日狸奴从皇城回到崇化坊,就去了祆祠,在南侧的廊下一直坐到入夜。神龛中的祆神画像在夜里模糊了些许。她对着画像,举起杯子,啜了一口苏摩酒(1),耳中听见远处的诵经声和幼儿的哭声。夜风温热,空气中的西域香料气味比白日里稀薄。她浸在香气和酒味之中,有一点醉了。

  “我不是也说‘汉人不能做朋友’吗?汉人几时瞧得起胡人了?从前那位相公李林甫让安将军做幽州节度使,还不是因为蕃将功劳再高,也不能入朝为相?欺瞒他们,可不是背信弃义。”

  “那一日,契苾姊姊说,公南兄为人高傲刻薄。在河西时,她的从妹对他一见倾心,请父亲问他的意思,他坚辞拒绝。她从妹一病不起,郁郁而终。所以契苾姊姊恨他入骨……”

  “我约了杨公南明日一同出门。如果他委实是恶人,那我欺瞒他,就算不得什么。可是……”

  她想不出“可是”什么,继续喝酒。酒液倒映一丝丝金光,那光来自祠堂中央的圣火。洁净的火焰永不疲倦地燃烧,火坛上刻的飞天图像纹路细腻,飘飞的姿态在火光中卓然高举。一杯苏摩酒入肚,她望着燃烧的圣火,周身发热。

  一边是圣火的光芒,一边是沉沉的暗夜。天边的一弯眉月隐没在树木浓密的枝叶间。她想放声而歌,唱那个偶遇的文士李白抄给她的诗作:

  “君不见,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;君不见,高堂明镜悲白发,朝如青丝暮成雪。人生得意须尽欢,莫使金樽空对月……”

  狸奴在祆祠中沉思的时候,安庆宗亦在亲仁坊的家中沉思。他靠着几案枯坐了一阵,信手打开银灯的盖子,取过铁箸,将灯焰挑得更亮:“这一回……当真幸亏吉中丞传讯。”

  “陛下如何也知道了?”能振英皱眉道。今夜张忠志留在宫中,此刻只有他和李起在安家。

  “陛下是天子,自然能知道一些常人不知道的消息。或者……我阿耶不是派了同罗部落的人,去见陛下么?”

  “安大郎你是说……陛下是从那些同罗人口中知道的?”能振英问。李林甫故后,杨国忠意欲削除他在朝中的余势,便与安禄山合谋诬构李林甫。安禄山命严庄带着同罗部落的人,到皇帝面前告发李林甫,说李林甫与阿布思约为父子,暗藏反志。

  安庆宗点头又摇头:“他们当日受了几番拷问,未必没有说出别的事情。总之……漠北部落里,知道这件事的人应当不少。”

  李起是汉人,不大熟悉漠北草原诸部的形势,只追问道:“吉中丞是怎么说的?”

  “吉中丞说,杨相公命他先到史馆翻查文书,查证当年张去逸出使突厥时的情状。此举必定是为了陷害太子。”

  “是了,二十年前,安将军年纪还轻,还没有带兵。当年的幽州节帅是……是赵含章还是薛四郎的父亲?”能振英记得,薛嵩的父亲薛楚玉做过幽州节帅,但不久就被贬而死,“无论如何,要将当年的人事扯到安将军身上,都太难了。”

  “是。他没法子用张去逸攀诬我阿耶……但他又对吉中丞说了一句:‘过几日,我要将安禄山在京中的门客都拿了。’”安庆宗是胡人,说到父亲的名字时不须避讳,“吉中丞推想,过了端阳,杨相公说不定就要命他动手捉捕。”

  侍女端着几盏饮子进门,分别呈给三人。能振英暗自焦躁,一气饮尽:“明日就是端阳了。”

  安庆宗又挑了挑灯焰。他的脸颊和嘴唇都比常人白,此际在银灯影里倒似添了几分血色:“我打算试一试太子那边。”

  “太子?”李起和能振英同声道。

  “杨相公与我阿耶为敌,又与太子为敌。我们和太子,未必不能联手。”

  “但是……”能振英原本忧心,安将军往日入朝,有只拜皇帝、不拜太子之举,说“臣只知有陛下,不知有储君”,太子难道不记恨?然而他转念一想,太子这几年先受李林甫的弹压,又受杨国忠的逼迫,如今还有多少挑拣盟友的余地?因此他没有说下去。安庆宗猜到他未尽的话语,自嘲似的笑道:“我阿耶当日虽然有过不敬太子的举动,但他是边将,只能忠于陛下,只能不敬太子。否则……当年王忠嗣是怎么死的?”

  自保二字,他父亲安禄山懂,太子殿下也懂。懂的人宽宥懂的人,大约不难——不,不必宽宥,不必谅解。一个是储君,一个是大将,谈什么宽宥,谈什么谅解?他们的头顶是同一片天,同一片至高至广的天。

  只要太子肯结这一回盟,也就够了。

  “某也觉得,郎君的话在理。”李起道。安庆宗点头,对能振英道:“为辅今夜和明日都在宫里。明日是端阳,在宫中走动比平日容易。他和广平王交好,你替我转告他,让他设法试探广平王的意思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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