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子深居东宫,外臣等闲很难见他,广平郡王李俶是皇孙,出入之间反而较父亲便宜。李起赞道:“郎君想得周到。只可惜……”
“怎么?”
“罢了。”李起不欲多言。
安庆宗执意要他说。李起苦笑道:“只可惜,我们这回迟了。倘若能在圣人得知此事之前,先行禀报圣人,如杨相公构陷安将军一般,说河西的哥舒仆射从麾下的同罗兵那里听说此事,却不肯报与圣人,放任此事传遍河西……”
安庆宗也笑了起来:“还真是。谁又能说,收了同罗残部的将领只有我阿耶一人?”
?
(1)古代伊朗祆教(Zoroastrian)祭祀中常用豪麻(haoma)酒作为圣水,印度亦有类似用法,酒名苏摩(soma)。这种液体可能萃取自菌类或麻黄等物,有麻醉和致幻等作用。前辈学者对此多有讨论,见Matthew Clark, "Soma and Haoma: Ayahuasca analogues from the Late Bronze Age," Journal of Psychedelic Studies3, no. 2 (2019): 104-16.
第15章 (15)如日之升 则曰大明 (一)
(天宝十二载五月五日至七日)
大明宫西侧的九仙门外,是包括右羽林军和右龙武军在内的右三军所在。九仙门的右侧有右银台门,门内设有仗院,供军士们出入时休憩。院中几名军士有的在射粉团,有的则在帮助彼此,将辟邪的五色丝线系在臂上。
两名锦衣男子走了进来。当先的那人风姿挺秀,面貌温和,意态闲雅,后边那名男子更为高大健壮。
“二位大王怎么来了?”一名龙武军士行礼道,“圣人的家宴已经完了吗?”
当先那人正是太子李亨的长子,广平郡王李俶。李俶笑道:“不错。贵妃要往太液池边去,阿翁便叫我们都退下。”
——贵妃畏热,每到夏日,陛下和她若是未赴骊山华清宫避暑,则他们大半的辰光都留在大明宫太液池边的含凉殿里,抱着辟暑犀如意,喝冰屑麻节饮。含凉殿中有一架庞大的水车,不停旋转,将水流送上殿顶,再沿着殿宇四周的屋檐飞流而下。人处殿中,俨然如在清凉秋日。
“大王要不要来射粉团?”张忠志从案上拾起一支小角弓,递给李俶身后的建宁郡王李倓。李倓是太子的第三子,与兄长李俶虽非一母所生,却一向亲厚。他笑着接过角弓:“为辅为何独独给我角弓,不给我长兄?”
张忠志从容道:“宫中惯例,射中粉团者,可得而食之。我等在宫中值守,连菖蒲酒也不能喝,只能吃粉团和粽子。广平郡王向来体恤我等,不会与我们争抢粉团,而大王你最爱骑射,总要与我等比武。”
李俶大笑:“三弟,他说得这么悲凄,你就休要与他们争粉团了。”
众人都笑起来,李倓也笑了:“我今日可没打算与你们比试。长兄方才在宴上喝多了枭羹,来这边消食罢了。”
枭为恶鸟,素有不孝之名,据说此鸟长大后会吃掉自己的生身母亲。自汉朝以降,每逢五月五日(1),历代朝廷常有磔之而作羹汤的惯例,皇帝还将枭肉汤分赐百官。
另一名军士笑道:“或者……大王只射粉团,但不带走。”
李倓看了看十余步外的架子上的盘子:“善。”他拈起弓,自有人递上一支小箭。他将箭安在弦上,随意一拉,小箭疾飞出去,恰好插在盘中的一只粉团上。众军士纷纷叫好。李倓玩得兴起,跳射、盲射、连珠射,种种花式一样不落,粉团和粽子遍体鳞伤,每一只身上都插了许多支箭。
李俶含笑立在旁边,并不作声。张忠志举步出了仗院,不多时,他果然听见身后响起六合靴踏在砖石地面上的声音。
“大王有心事?”
“你随安大夫入朝,为阿翁选为射生子弟时,你我便在宫中相识,到如今有六年了。我哪一天没有心事?”李俶城府颇深,口中虽然轻叹,面上神色仍是淡淡的,并无特别的忧惧之意。
两人信步走向银台门北的九仙殿。这九仙殿曾是睿宗朝某位妃子所居,后来无人居住,逐渐成了大明宫中少见的僻静地方。院中有一口早已干涸的井,井口四周的银井栏光泽黯淡,旁边的两株梨树却繁茂非常,枝叶相交相绕,在宫中有“雌雄树”之名。
二人迈进殿中,只见帘幕低垂,寂寂无人,六合屏风上绘的仕女图彩色尽褪,面目漫漶。李俶喃喃道:“世人说大明宫‘如日之升,则曰大明’。日出的地方,也是这样冷么?”
张忠志默然。李俶顿了一顿,又道:“崔大昨日寻隙与我争吵,说是要向贵妃诉我偏宠姬妾。开宴之前,她当真去寻了贵妃,不知说了什么。”
皇帝为孙儿李俶选了崔家长女为正妃,大半是因为她是贵妃大姊韩国夫人的女儿。杨家势大,李俶虽不喜崔氏骄悍,却也不能过于抱怨。他只说了这么两句,张忠志便懂了。但这些毕竟是帝王家事,张忠志不好插话,只是继续听着。
“还有张良娣……”
张良娣美貌机警,最受太子宠爱,今年才生了一个儿子。太子疼爱那孩儿,远胜于昔年疼爱李俶和李俶的兄弟。张忠志道:“婴孩而已。大王是太子殿下的长子,又成了婚,有了儿女。”
皇帝春秋渐高,但他大半生鞍马娴熟,至今精神健旺,太子继位遥遥无期,到时这个婴孩已经长大成人,也未可知。倘若太子偏心这个婴孩,多加扶持,那么来日宫中的形势便当真说不准了。
可是,太子能否如常继位尚且难说,似乎不必太过在意一个婴孩。皇帝多疑,不巧又有足够的儿子可杀。十六年前他罔顾朝臣劝阻,同时赐死三个儿子,当时的太子李瑛没能幸免。至于如今的太子李亨,他的储位也从未真正稳固过。先有李林甫,后有杨国忠,都担心李亨继位后为难他们,时时想要倾颓太子之位。
眼下还未到担心这个婴孩的时候。这是张忠志话里的意思。
自然,他未必当真这样想。广平郡王是太子的儿子;安将军和太子没有结盟。他清楚,自己和广平郡王投缘,却终究是安将军的人。此刻的话头既然与太子有关,他又能说几分真话?纵使他说了十分的真话,广平郡王也不见得能当成真话来听。
李俶同样明白。有些人以为安禄山和李林甫一样,都要扳倒太子。在他看来,安禄山未必有这个心思,但太子和边将,永远是最易受到皇帝猜忌的人。
譬如名将王海宾的儿子王忠嗣——他自幼养在宫中,与那时尚未改名“亨”、亦未当上太子的忠王李嗣升一同长大。王忠嗣一度兼任四镇节帅,佩河西、陇右、朔方、河东四镇将印,配四将印、控制万里。自从大唐肇造,从未有哪一位将领有此殊荣。然他一朝下狱,被贬汉阳,便是因为有人向皇帝上告,说他有拥立太子李亨之志。两年后王忠嗣暴卒于汉阳官舍,终年不过四十五岁。
王忠嗣的旧事犹在眼前,太子不能不谨慎。李俶身为太子的长子,就更不能不谨慎。他和张忠志投契,既是因为欣赏张的勇武,也是因为这些射生子弟见到皇帝的机会,往往比他们皇孙还要多。和他们交结,总归不会出错。他看似向张忠志倾诉,但其实也无非拣着众人皆知的事,稍稍说一点罢了。
真心最多一二分,倾诉只有两三句。天家贵胄、储君之子的生涯,便是如此。
“我倒不是为此忧心。只是……良娣有时向父亲进……”李俶收回已到了口边的“谗”字,“进言,说我与三弟敌视她和幼弟。”
他踱向殿宇深处,立在那架屏风前出神。张忠志望着他的背影,压低语声:“说到张良娣,我有一事讲与大王。”
“嗯?”
“前些年,突厥右贤王阙特勤去世,圣人派遣张良娣的父亲、故太仆卿张去逸前往主持立碑。圣人亲自撰写碑文,以纪两国父子之情。”
“我记得。”李俶道,“阙特勤是毗伽可汗之弟,英勇善战,又有才略,真正的突厥勇士……听说祖父很赞赏他。”
“毗伽可汗刻在那块石碑背面的突厥文字,尽是辱骂大唐朝廷的话,说什么‘汉人狡诈奸恶,使突厥人相互仇恨,因此亡国’。张去逸全不晓得,任由工匠刻了那些文字,与圣人亲撰的碑文并列。”
“什么?”李俶眯起眼睛。
张忠志讲了事情备细,又道:“陛下最近知道了这件事,命杨相公去查。杨相公有意借机罗织太子殿下与安大夫。”
不消他细说,李俶就能料到杨国忠将如何罗织父亲。张去逸死了,可他的家人还在。
“可是,祖父一向……”李俶才说了半句,忽又顿住。
故燕国夫人窦淑是祖父的姨母,曾经对祖父有抚育之恩,祖父一向感激敬重。张去逸是她的儿子,张良娣就是她的孙女。看在燕国夫人的面上,祖父未必会降罪。何况,张良娣是父亲的妾室,那就是李家的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