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杨国忠是宰相。储君居于东宫,宰相却能日日见到皇帝和朝中的所有臣僚。宰相能施展的手段,比诸储君,所逾何止百倍。皇帝以下,宰相想为难谁,就可以为难谁——父亲虽然是皇帝的儿子,却毕竟不是皇帝,或者说,还不是皇帝。
而且……杨国忠既然打算构陷父亲,必定也会授意从姊从妹在旁相助,向祖父进谗。燕国夫人去世三十年了,她的恩德虽重,也是六十年前的事了。故人一个甲子以前的旧恩,眼前美人朝朝夕夕的温柔软语,究竟孰轻孰重?李俶和李倓受张良娣之苦,足够清楚后者的厉害。
这些计算,李俶当然不必告诉张忠志。他沉吟数息,问道:“你们将这件事告诉我,是为了让我转告父亲,是不是?你们……你们希望父亲与安大夫合力,反击杨国忠,是不是?”
张忠志颔首:“大王英睿。”
“嗯。”李俶点了点头。交结边将终究是大忌,否则……他简直有心径自代替父亲应下。他晓得,父亲忌惮杨国忠已久。
李俶自身亦甚鄙夷杨家兄妹。三月里虢国夫人夺了韦嗣立家的旧宅,韦氏子弟向他哭诉,他却无能为力,心头憾恨难以言表。他慨然道:“好,我当转告父亲。但父亲是否应承,不是我能决断的。”
“大王肯为我们转告殿下,我们不胜感激。杨相公过一二日或许便要动手,请殿下万万留心。”张忠志道。
“倘若父亲应了你们,我们应当如何……”
张忠志忽而远远听到轻细的脚步声。他是幽州罕见的勇士,自幼精于骑射,耳聪目明,能分辨极细微的声响:唯有身份贵重的女子穿的锦履点过地面时,步子才会这么轻,这么软。他一指窗外,示意李俶不要再说。李俶看懂了他的手势,一步步向门外走去,踏出门槛时,步子不觉一滞。
井边的梨树下站着两个女子,其中一人容色丰艳,黄衫红裙,正是他的娘子崔妃,身后还有一名侍婢。崔妃见李俶出了殿门,问道:“你在这里?我还道你先回家了。”
“消食罢了。”
崔妃扭过头,冷冷道:“你身子不适,怎么还不回去?难道是嫌恶我么?”
“我并无不适,走一走便回家。”李俶道。他越是平静,崔妃越觉得憋闷,讥讽道:“偏院还有人候着你哩,你是该回去。”
李俶不再接话,自顾出了九仙殿院的大门。张忠志向崔妃施了一礼,跟了出去。崔妃兀自倚在井栏上,对着那两棵枝叶交缠、宛如情人的梨树发呆。她用力折下两根连理交错的树枝,丢进井里:“他这般声气,真是叫我嫌恶。就像……就像与我毫无干系一般。我倒宁可他吵闹、大骂……”
“娘子,依婢子的粗浅见识,大王未必真正在意沈氏。大王知礼,连大家都夸赞他。他怎会为了一个妾室轻忽娘子?”侍女大着胆子劝慰她。崔妃嗤道:“若不是在宫里,我索性打死沈氏也罢。”
“娘子青春美貌,与大王又是少年夫妻,情分深厚,不……”
“啪!”崔妃一掌打在侍女的脸上,“什么少年夫妻!我嫁他的时候,大郎都五岁了!我又不为难沈氏和大郎,只要他……可是他……我原以为……”
侍女捂着脸,忍痛道:“娘子想要大王回转心意,或许可以为他做些事……”
“我做了果子,他不爱吃。我做了香囊,他也不戴……他每年吃了枭羮,都要头痛许久,可是枭羮是陛下赐的,他又不能不吃。我今晨去求姨母,问姨母能否求一求陛下,让他不必吃枭羹。他什么也不晓得,还……”崔妃仰起头,眨了眨眼睛,“罢了。唉,你的脸痛么?”
“不痛,不痛的。娘子不要生气了。”
崔妃心绪不佳,出宫后索性纵马跨过整个长安城,到了城南的慈恩寺。今日是端阳,寺中有僧人讲变,她听了近两个时辰,直到落日时分,方才回家。
成年的亲王们住在“十王宅”中,皇孙们则居于“百孙院”,这两处大宅都在大明宫东侧的禁苑边,邻近长安城东北隅。十王宅和百孙院虽然靠近宫城,又由皇帝派来的中官统押,但终归不在宫内。平日李俶行动比父亲太子李亨自由,便是这个缘故。崔妃又是贵妃的甥女、韩国夫人的女儿,她就算回得迟了,也没人敢于责问。
然而这一日她才进了院,就有两名侍女匆匆奔了出来,急促道:“娘子!娘子总算回来了……”
“怎么?”
“大王回来之后,就说头痛心闷,没多久就发了高热,手脚逆冷。如今昏睡过去……”
崔妃倒退一步:“我就说他不该吃枭羮,他就是……唉,侍御医怎么说?给了什么药?”
“还没有叫侍御医。大王昏睡前,吩咐我们不许去叫医人,说……说他睡一觉就好了,万万不能惊动宫里……”侍女觑着她的脸色,越说越是瑟缩。
“你们就当真听他的?!他要是出了事,你们一个也活不了!”崔妃勃然大怒,举起马鞭就想抽那名侍女,到底在最后一瞬放下了手。
两名侍女同时跪下,连连叩头。
“他一吃枭羮就要生病,你们不晓得么?吃狗粪的蠢材!”崔妃骂了两句,强忍着压低了声音,“你们去找院使,就说……就说我在慈恩寺喝多了茶,有些腹痛,让院使遣一名侍御医到我们院里。”
百孙院使派来了一名医人。医人为李俶诊治后,在崔妃胁迫之下,以她的名头开了方子。李俶服下药,渐次退了热,兀自昏睡。第二天的三更之际,他方才睁开眼。
“我睡了多久?”李俶咳了一声,含混道。
崔妃和两个侍妾都回了各自的院中,此时室内只有几名侍女。侍女们见李俶醒了,忙道:“有一昼夜了。大王可要喝水?用一点粥也好。”
李俶喝了半碗粥,额头又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。眼前的烛光不住跳动,他脑中昏昏沉沉,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:“昨日……”
“大王不宜劳神,再歇一歇罢。”侍女为他拭去额间的汗滴,又指了指他身上的衩衣,“昨日大王出了许多汗,我们为大王换了衣裳。要不要再换一件?”
李俶摇头,缓缓躺倒在枕上,又睡着了。
“太子至今未回我们的话。听说广平王昨日回家后,便一直没有进宫,不知他是否见过太子。”安庆宗蹙着眉,两根手指不断敲着几案。
张忠志今日来得急,身边犹自带着自己的那面奚琴。他一手抚着琴颈,沉思道:“我问了昨日守太和门的人。以时刻推算,郡王听了我那番话之后,没有去东宫,便回了家。昨日广平王妃在九仙殿前说了一句‘你身子不适’,莫非……郡王发了急病?”
“吉中丞那边可有消息?”能振英问。
“吉中丞下午又派了家仆过来,传话道:‘杨相公只怕快要动手了,安大郎是如何筹划的?我也好从中周旋。’”李起低声转述。安庆宗叹了一口气:“太子心意未定,我倒不晓得该用攻势,还是守势。”
张忠志忽然道:“宫中的人说,贵妃得了十匹提婆锦,打算明日分赐给几名甥女。广平王妃大概也要入宫。我们请王妃向太子传话如何?王妃是太子的儿妇,她去东宫见太子,必定没人起疑。”
“王妃?你说什么?杨相公是王妃的阿舅!”能振英惊诧道。李起也道:“王妃一旦将我们的筹划告知杨相公,或是说与贵妃,我们岂不是入了杨相公的网?”
张忠志摇头:“我倒觉得,王妃不会对杨相公说。王妃虽然和郡王争吵,实则……当是十分钟情郡王。”
几人纷纷转头看他。能振英固然为眼下的境况担忧,还是忍不住取笑道:“你也懂得什么是‘钟情’么?你爱慕过哪个女人?倘使我没记错,你活到如今,连为女人打架的事也没做过一件。”
“是,我不懂什么是钟情。”张忠志淡淡一哂,“不过是比照寻常人的样子,察言观色,猜测一番罢了。”
“就这样做罢。我一向相信为辅的眼力。”安庆宗道,“我们等到明日的夜里。若是太子始终不肯相应,我们便只求自保。”
李起仍然不能放心:“可是,万一广平王妃……”
“就算王妃说与杨相公,那又如何?杨相公贵为右相,独揽大权,那又如何?说到底,我阿耶手中有步骑十万。”安庆宗一拍几案,话里五分冷漠五分骄傲。他素来温文沉静,众人几乎忘了他亦是一名武士。此刻他骤然露出这般神态,几人一时心神激荡。能振英拊掌道:“安大郎说得是!幽燕精骑,天下莫及。我们实在不必总是退让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