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忠志将奚琴抱在怀中,随手弹了一段曲子,曲声清越激昂——奚琴有两根弦,曲颈一如琵琶,奚人和契丹人常在马上弹奏。这面奚琴,就是他从河北携来长安的。安庆宗听出曲调,应声而唱:“男儿欲作健,结伴不须多;鹞子经天飞,群雀两向波……”
“我当真还是喜欢北地的曲调。”乐声与歌声中,不知是谁低低说了一句。
五月初五就这么过去了。第二日狸奴早早起床,盥洗完毕,便出了门。
“宁服三斗葱,不见屈突通;宁食三斗艾……”
由她税的小院到龙兴观,须得先经过她常去的祆祠,再经过一座佛寺。她远远望见佛寺的匾额,嘴里念起了歌谣。
这座佛寺唤作经行寺,据说在隋朝时是长安县令屈突盖的旧宅。她不晓得屈突盖是谁,只知道屈突是鲜卑姓氏,出自北方草原部族,河朔之间的奚人和契丹人亦然。她因而与张忠志讲起,当时张忠志道:“屈突通和屈突盖兄弟二人执法严明,世人害怕他们,因此编了几句歌谣出来。”他将歌谣诵读一遍,又道:“他们的先祖是河北昌黎的奚人,后来依附鲜卑慕容,又移居关中,他们兄弟便成了长安人。”
“昌黎么?那就是安将军住过的营州柳城郡了?原来他们是奚人……你是在你们奚人的部落里听说他的么?”
“在部落里听说了一些,来到长安后又听说了一些。屈突通是大隋的忠臣,唐军俘获他之后,他投降李唐,又为李唐尽忠,后来绘图凌烟阁。”张忠志道。
“凌烟阁功臣!了不起!屈突通在大隋和大唐都是忠臣,真是了不起。”狸奴笑道。在时人眼中,原就没有必须一世忠于一国一主的道理。但张忠志觑着她快活的笑容,总怀疑那笑容里别有意味:“是么?”
“是啊!”狸奴肃容道,“为辅兄不要误解我。大隋的气数尽了,他就忠于大唐,不好么?一个国君可以有那么多臣子,一个臣子为什么不能换国君?一个男人可以娶不止一个女人,一个女人也不妨多嫁几个男人。”
“……好。”
“……不见屈突盖……”狸奴念完了最后一句歌谣,加快脚步,跑过经行寺的大门,去龙兴观找地黄粥了。地黄粥生了病,她今日要带它去医治。
?
(1)汉朝通常在夏至炖猫头鹰,唐时则往往在五月五日。
第16章 (16)如日之升 则曰大明 (二)
“你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?”
太子李亨在东宫的丽正殿中见了崔妃。他才过四旬,两鬓边已见了星星点点的白发,精神似乎尚不及他年将七旬的父亲。崔妃答道:“儿方才入宫领姨母赐物,路过禁苑,有一名幽州的射生子弟叫住了儿……就是那个姓张的,阿翁或许见过他。”
“我见过。”李亨道。
“儿便设法探姨母的话。姨母只说,圣人前几日发了一回怒……儿觉得,不论真假,此事总归不宜耽搁,故此立即前来禀告阿翁。”她想,张去逸虽然死了,但阿舅倘若用此事构陷阿翁,阿翁必然难安。
“还有哪些人知道了,你晓得么?”李亨又问。崔妃想了想,迟疑道:“除了陛下和杨相公,并河北在京中的那些人,儿便不晓得了。”
李亨审视儿妇的面孔,终于断定她说的是真心话:“你做得很好。”
丽正殿中藏书万卷,每一架都置有香料,以防虫蛀。近来天热,宫人将殿中的门窗都打开了,初夏轻风往来殿中,那种馥烈的香气淡了三分,反而更得悠远之趣。他转开眼,望见院中槐树的白色花朵细细地落下来。
——你没有告诉你的阿舅,而是来寻了我。你当真做得很好。
李亨当然不必将这番话都说出口。
崔妃明白他的意思。她垂眸:“儿是李家妇。”
这几日,她不曾从阿舅和母亲那里听到半点风声。阿舅和杨家只将她视作李家妇,因而不肯将他们的谋划告诉她。那么,她也只将自己当作李家妇,有何不可?
“河北的那些人找到你,大约是因为大郎这两日没有进宫……他吃了枭羮,有时会头痛,是不是?”
“是。他昨夜醒了一回,又睡着了。阿翁晓得他不能吃枭羮?”
“我自然记得。他从小便不能吃。不过……他年幼时,我还是忠王。”
彼时他这个阿耶还不是储君,李俶只是众多皇孙之一,不必十分谨慎。后来兄长含冤而死,他做了太子,李俶从此每年都会依矩吃下祖父赐的枭羮。
“大王纯孝……”崔妃说了半句,便说不下去了。李俶纯孝,不愿因为自身的缘故,惹来祖父对父亲的半点不满。其间委曲,她并非不知。可是……可是他究竟何必……
李亨猜到儿妇的未尽之言,暗自冷笑。这女郎在家中受尽宠爱,又是杨家的甥女,如何懂得旁人的苦楚?但,当真只有这般受尽宠爱的女郎,才能做出这般天真的举动,才能为了夫家的安危,而不顾势大的母族。他捏了一把汗,端起茶盏,吃了一口茗汤,神态越发和悦:“崔大,你嫁给大郎,也有七年了,是么?”
崔妃不解阿翁为何转开话头,茫然颔首:“是。”
李亨叹道:“你是个好孩子,但大郎待你……有时不大好。”
按照《唐律》,父母在世时平民不可分家,皇家却不是。太子住在东宫,皇孙分院而居,李俶兄弟不能日日见到父亲,即使见到,太子也只说一些劝勉他们努力进学的话。崔妃难得听到这种温煦的话语,竟怔住了:“我……也许是我不好……”
李亨暗道:“崔家女儿倚仗杨妃和杨国忠,一向跋扈,今日竟为大郎说话。”他没什么心思细究女郎家的心事,只温言对儿妇道:“我是他的父亲,知道他的性子。他秉性醇和,绝非不近人情之辈。你们结缡时,小儿女年少气盛,难免彼此误会。过几日,我叫他来,好生与他分说一番。你们成婚已经七年,终不至于误会一世。”
崔妃垂泪道:“多谢阿翁。”
“大郎既然不愿声张他生病的事,你今日出宫之后,不如在城中走一走……去西市也好。否则,你们二人时时留在家中,不免叫人疑心。”李亨道。官员五品以上不得入市,但崔氏是皇室女眷,反而不须顾忌。
“是。”崔妃拭了泪,叉手退下。
李亨见她出了院,方始抬手,狠狠拂落案上的紫铜镇纸。
又是如此!
天宝五载的上元节,他出门观灯,与太子妃的兄长韦坚同游。那一日,韦坚还见了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。李林甫便授意手下人告发韦坚,说他与掌握兵权的边将皇甫惟明交结,潜藏异图——王忠嗣亦因同样的缘由被下狱——韦坚与皇甫惟明被贬,李亨则不得不向皇帝请求与太子妃韦氏离婚,以此自证清白。韦氏出家为尼。
那年年底,李亨妾室杜良娣的父亲杜有邻,又被人诬告不敬皇帝。此事牵涉甚广,最终,连杜有邻在内的许多人被杖死。他将杜良娣出为庶人。过了不久,杜氏也郁郁而死。
然后……
然后张氏被选为太子良娣。她聪明美丽,善体人意,使他惊弓之鸟一般的心肝,偶尔也能有个可以安放的所在。她的祖母,是对皇帝有养育之恩的燕国夫人。李亨一直以为,张良娣身上不会再出韦氏、杜氏那样的事,或者说……他心中是这样期盼的。
可张良娣的父亲张去逸竟然失察至此,让突厥人公然辱骂大唐,当众打了大唐天子的脸!此事一旦为皇帝所知,皇帝雷霆之怒,谁能承受?他的兄长,先太子李瑛,是怎么死的?
李亨恐慌地闭上眼睛。
眼前一片黑暗的视野,似乎仍然是有光有色的。光色中一时闪过杜氏的脸,一时又闪过兄长的面容。他心脏猛跳,额头汗水涔涔而下,命人拿来一碗酥山,吃了几匙,周身一阵激灵,总算冷静下来。他唤来心腹,交代一番。
崔妃得了阿翁的抚慰,心情明快。她出了宫,依照李亨的话,骑马直入西市。
她原本不必亲自到妆肆、衣肆里购买脂粉衣料。皇室子弟衣衫、食物由宫中供给,母亲和二位姨母亦常赐她衣料和珍宝。过惯了这种日子,她偶尔也渴望如寻常妇人一般,到东西二市逛一逛,吃街头小儿吃的小食。
西市的繁闹,长安人无有不知。西市的各种气味,却令贵妇如崔妃难以忍受。异域香料味、邸店旅人身上的汗味、流经西市的永安渠里污物的腐臭味混在一处,在五月的炎炎赤日之下,汇聚、发酵、蒸腾,成为一种独属于巨大都市的味道。她以袖遮鼻,催动马匹,快走了一阵,才觉得那种臭味弱了一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