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过,他也无心将这话告诉狸奴,只是抱起了地黄粥,对狸奴道:“你快点回来。否则……这只猫就要肥到你再也认不出的地步了。”
狸奴被逗笑了,摸了一把地黄粥的头,又道:“你当真不和我们一起走么?”
“不去了。”封玉山懒懒道,“我可不想回河北。我看,关中很好,梨子也比常山的好吃。”
“啧……”
他们出了坊门,迎面遇到要去官署视事的颜真卿。清冷的曙色里,紫袍玉带的高官坐在马上,向白纻衫裙的胡人女郎微一颔首。
“努力。”他轻声说,旋即打马而过。
第149章 (149)至德二载九月二日至九月二十五日 (上)
“何氏愚蠢,我早就知道了,没想到杨炎也……杨炎这蠢材!”
崔妃这句话声气甚高,是以又咳了起来。侍女俟她咳完,递了干净的帕子,等着她继续说。
——直到今年春天,侍女还经常恳求她少说几句,以免她咳嗽不止。但崔妃已病了太久太久,就连身边最忠诚、最为她病况担忧的侍女,有时也会觉得,让她将她想说的话说完也罢。
“何氏一个人回河北,大约就可以将事办成。是,不论办成与否,她都没法子出常山了,但她多半也还能锦衣玉食。况且,纵使她办不成,陛下当真会处置杨家么?我看不会!”
“但……何氏不敢赌,也是常情。”侍女不敢妄议皇帝,小声道。
“可是杨炎和她一同去了,两个人都要断送!倘若我是张忠志,见这两个人一起到来,我只怕有一百种法子杀了杨炎……至于何氏,他或许就打发她做婢做奴。蠢材,蠢材!”
归国的表章又不是只能由杨炎或何氏带回来,张忠志就算有心归顺,也大可杀了杨炎,留下何氏,另遣使者将奏表送到皇帝手里,朝廷必无异议,毕竟十个杨炎也不及井陉关要紧。侍女心知崔妃说得在理,只好劝道:“王妃不要动气了。王妃从前帮助他们,为何氏造了籍书,是因为王妃希望他们能够结成夫妻。杨炎和何氏一同去那边,也正是因为他有情义。倘若他就躲在凤翔,坐看何氏回河北,岂不是……岂不是……更加辜负了王妃从前的好意?”
“……”
崔妃一时说不出话,半晌才重重叹了一口气:“罢了,这些都是何氏自家愿意的,端看她的命数了。”
侍女又道:“王妃且放宽心。奴不懂带兵打仗的事,可是奴想,那个张忠志也是一名大将,心胸应当不会那样狭隘。”
“你不明白。”崔妃叹道,“这世间,女人杀女人往往要有一个借口,男人杀男人可不必。”
所以,她当年再厌恶为李俶生下长子的沈氏,也不能轻易奈何沈氏;所以,一百余年前的秦王可以将他大哥和四弟的子嗣尽数诛杀,今日的皇帝也可以径自杀死建宁王李倓。
“大王近来……”
怀仁可汗之子叶护带着四千回纥精兵,已经到了凤翔。李俶这几日得了皇帝的命令,宴请叶护,过几日便也要带兵去长安了。侍女说的是李俶即将动身的事,但崔妃误解了她的话,淡淡道:“我晓得,我擅自闯到陛下那里,冒犯了陛下,大王近来生我的气,不和我说话。那又怎么样?如今长安还没收复,他想休弃我,也未必有空暇。等到长安收复了,也许我已经死了呢。”
长安洛阳一线率为叛军所有,何、杨二人身负唐廷之命,又带着给张忠志的铁券,自然不能如狸奴来时一般,经长安过洛阳。因此他们打算折到陇州,过泾州、庆州、鄜州,经离石、汾阳、介休,入河东,取太原到河北的道路。
二人日夜兼程,数日后到了庆阳,至此便算是越过了陇山山脉。狸奴回望西面的山势,取笑杨炎:“你知道么?我当年听说,你在汧水陇山之间很有名气,有‘小杨山人’的名号,心想那可真是了不起。可是这几日我看来看去,陇山原来这样荒茫。我又不认为你有多么了不起了。”
“你怎么能看不起陇山?秦始皇、汉武帝、大唐的太宗文皇帝,都曾经巡幸陇山……你读书太不用心了。”
狸奴高声还嘴:“秦始皇、汉武帝干我何事?”
“我是说,你连《游仙窟》也没有用心读。”杨炎评判道,“《游仙窟》开头便说,‘仆从汧陇,奉使河源’。你日日挂在嘴上的那位河北才子张鷟,当日也走过汧水陇山之间的道路,而且就是在这条路上遇到了‘神仙’崔十娘。”
“这……是么。”
“咳,其实我也时常觉得……”杨炎自己也忍不住笑意,“秋天里陇山确实十分荒茫。”
这几日下了大雨,又阴又冷,深灰的惨淡天色衬着深青的惨淡山色,简直叫人喘不过气。狸奴裹了裹身上的袍子,哼道:“是了。你这个‘小杨山人’的‘山’,倘若是燕山或者太行,我必定更加敬佩。”
他们此时正渡过庆阳东边的马岭川。杨炎俯视桥下的河水,随口吟道:“陇坂高无极,征人一望乡。关河别去水,沙塞断归肠。马系千年树,旌悬九月霜。从来共呜咽,皆是为勤王。”
狸奴不甚解得诗意,却听懂了“陇坂”和“勤王”二字,撇嘴道:“如今我们倒当真是在勤王,‘勤’大唐的‘王’。”
她这话固然大逆不道,但杨炎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她是叛军中人,于是笑道:“这是卢照邻路过陇山时作的一首诗。他还有两句诗更有名,‘得成比目何辞死,愿作鸳鸯不羡仙’。”
说了半日,话头竟又回到了‘仙’字上。狸奴瞟了他一眼,在滔滔的水声里扯着嗓子道:“张鷟在陇山遇到了神仙,那你今夜也让我遇一下。”
杨炎惊得一抖,回头瞧了瞧,见附近再无行人,才道:“你……你这孩子……怎么能在外头说这种话?”
“这里一个人也没有,休说只是‘言’,就算是‘行’,也未尝不可。”
杨炎被她噎得无话,细想了一番那个“行”字,不免窘迫起来,继而心神荡漾,最终却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荒芜。他转过头,在马上望着她冻得发红的脸颊,肃然道:“何六,你不要总是作出这副模样。”
她蹙起眉:“这副模样?”
“你每每觉得前路无望时,便想着……”杨炎迟疑数息,还是把那几个字说出了口,“将我拉到榻上。在上党时是如此,在凤翔时亦是如此,眼下又是如此。”
“可你是男人。你又不吃亏。”
“是,我是男人。可我也晓得,倘若一件愁事令你在榻下时无计可施,那么在榻上时你也一样无计可施。况且你是女郎,不比男子,万一怀孕……”
她瞪了他一会,恨恨地转开脸。
“没有用处的,也不止是欢爱一事。饮酒、服散没有用处,逃亡没有用处,吟诗、作赋、看月色也没有用处。遇到危厄时,只能直面危厄,别的都没有用处。”他又说。
“你说得对。”她解下水囊,喝了一口水。那水也凉得像冰,寒意流入脏腑,她的嘴唇越发白了:“我只是……我只是……我有时想,唯有那片刻的欢愉……是真的,是我能握在手里的。我……我这两年……我如今……”
他曾是她的一根稻草,一条出路,可这根稻草如今也要没有了。
“那我不如直说了罢。”杨炎道,“我猜,那位张兄不会欺辱你。最坏的境况,是我不能生离常山。但那又如何?我死于王事,来日的史臣们提笔时,定然要留两三行给我……我辈文士,求的不就是这个么?你别将我看得太好了。去年在高平时,我已对你说过,我不外一个有所图谋的寻常人罢了,身在江海之上,心存魏阙之下。”
他不无冷酷地笑了。
“我在汧陇之间遍交友朋,不是为了宦途顺畅么?求宦途顺畅,不是为了佩玉服紫,名留史册么?倘若我死在那位张兄手里,那我可是如愿以偿。才三十出头,就做到了旁人一生都未必能做到的事,我到底有甚么不能满足的?”
狸奴在风里沉默了一阵子。
他说这些话,不尽是在安慰她。
他当真是渴望做官,渴望权势的。
这使她想起,张忠志也有相似的渴望——他渴望掌兵,渴望她的身体——当然,杨炎不惮于在她面前露出这一副几乎有些丑恶的面孔,终究也是因为他想要减轻她的悲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