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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79)

  薛嵩没再说下去,为那包裹打好绳结,递到狸奴手里。狸奴指尖抚过那绳结,问道:“这里头放的是甚么?”

  “貂裘。”薛嵩简短道,“从前那件留在洛阳了罢?再送你一件。”

  狸奴接过包裹,点头道:“是。”

  那件貂裘,她去年正月还了薛嵩,薛嵩携到常山,再携到安阳。腊月里她从羊肠坂出太行山时,薛嵩又派人将它交给她。她穿着它回到洛阳的家中,入宫后被幽禁,又被送到常山,貂裘便留在了洛城。

  她把包裹系在自己的马上,盯着那个绳结怔忡片刻,忽然跑到他面前,抱了他一下,抬起手臂时就势给他正了正幞头:“你不要教别人打这个结。”

  薛嵩看她,又看她身后的杨炎,忍不住展颜笑了:“我知道了。你也不能教别人。”

  杨炎也笑起来。

  “不教,不教。”狸奴挠头道。

  薛嵩望着二人翻身上马,扬声道:“何六。”

  “怎么?”

  “你以后聪明一些,不要辜负了你的名。猫最懂得趋利避害了。”

  狸奴哼了一声,翻个白眼,扬鞭而去。杨炎在马上向薛嵩一拱手,跟着她纵马上桥。

  未来的昭义军节度使独自立在漳河畔,目送他们过了河。直到他们的身影为铜雀三台下的黄尘掩住。

  猫最懂得趋利避害了。

  薛嵩没有料到,这是他今生当面对何六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
  他也没有料到,此后的十六年里,他一直住在相州安阳郡。此地平原千里,运漕四通,但他后来去过的最远的地方,不过是南边的卫州,北边的邢州。后来的每一年,他眼目所见体肤所触,都是此地的春,此地的夏,此地干燥的秋和更加干燥的冬。

  他的遗骨倒还是离开了相州,回到河东薛家的祖茔。他的神道碑遥对涑水,距他祖父薛仁贵的故乡不足百里。涑水注入黄河,黄河又一路东行,流经他在世时领有的卫州,汇入他余生再未得见的大海。

  他也没有料到,他的余生过得堪称快意——至少比此刻快意。

  此刻的薛嵩唯一料到的,是他的好朋友这一世始终没能变得更聪明。

  “……君不见汉家失统三灵变,魏武争雄六龙战。荡海吞江制中国,回天运斗应南面……流年不驻漳河水,明月俄终邺城宴……文章犹入管弦新,帷座空销狐兔尘。可惜望陵歌舞处,松风四面暮愁人……”

  夕阳逐渐沉下去了。高冈上的松风中隐约夹杂断续的歌声,唱的仿佛是时人的歌诗。薛嵩侧耳听了一会,跃上马背,向安阳城的方向驰去。

  第152章 (152)至德二载九月二十八日至十月四日 (一)

  谷家兄妹是这一日中午抵达常山郡的。

  张忠志不能亲往幽州迎娶,因此谷四娘由长兄谷从政护送南下,再在常山择期出嫁。张忠志北出郡城五十里相迎,在常山与定州相接处下了坐骑,等待谷家兄妹。

  那一行车骑在烟尘中驰入他的视野时,张忠志不觉皱起了眉。王没诺干站在他身边,也低声道:“咦?”

  车骑很快到了他们面前。谷从政跃下马,和张忠志互相见礼。他是文士,往日和张忠志并不相熟,原本无话可谈。但两家毕竟将结姻好,二人说了一番慰劳彼此的言语,倒也热闹。张忠志谢过谷从政,抬眸看向他身后那一骑,轻咳了一下,柔声道:“四娘子远来辛苦。”

  头戴帷帽、身披裘衣的女郎坐在马上,向他颔首。

  “四娘子为何不乘车,却要骑马?”张忠志稍觉尴尬,又寒暄道,“这个时节,道上的尘土多得很,乘车总归舒适几分。”

  谷从敏举手掀起帽纱,侧头一笑:“既为大将之妇,何恤驱驰劳苦。”

  张忠志怔了一怔,也微笑道:“好。”

  他此刻才看清谷四娘素净的眉眼。他的记忆里没有这副眉眼:他此前甚至不知道谷崇义有待嫁的女儿。但他心底隐约觉得,这种纯粹的生疏,或许也不坏。

  他们回到郡治所在的真定县城时,天色尚早。渐次西斜的阳光与深秋的寒烟交融在一处,一道道枯树连成漠漠的灰,远处的太行山脉因而不甚分明,近处的城池却益发显得厚重高大。眼见得城郭的北门就在前方,谷从敏催马快跑几步,到了张忠志身畔:“听说将军在此治理水患,颇有成效,我想去看一看如今的河道。”

  “阿嫂何必那么客气。阿兄难道还能不依么?”张忠志的弟弟张忠正在后笑道。

  他几年来一直在卢龙军中,两个月前才到了常山。代长兄去幽州送婚书时,他又险些被史思明留在密云,最后借了送未来阿嫂的由头,才得以返回长兄身边。他近来常和谷家兄妹相处,言辞间也就随意许多。

  谷从敏未着脂粉的颊边泛起一层胭脂色,生硬道:“我都说了,还没……你不要那样叫。”

  这位未来阿嫂素来从容持重,张忠正从未见过她露出这种小女儿态。他当下还欲打趣长兄,张忠志斥了他一句,对谷从敏道:“滹沱河就在城南一里,我们从东边绕过去罢。”

  他们从城东绕到城南,在河边下了马。出城入城的百姓们望着这一行车骑,自是纷纷议论将军娶妇的事。谷从敏在水边站了一会,才上了桥:“这条河眼下这般平静,我当真想不出河水泛滥时的模样。”

  “一名勇士上了战场杀人无数,也不妨碍他待自家眷属亲切温存。”王没诺干嬉笑道。

  谷从敏脸上又是一红,转过头,放下了帽纱。

  张忠志走到她身边。阳光比方才亮了些许,稠厚的红,艳烈却简薄的金,糅成一道有些沉重的光浪,从他们背后缓慢地涌过来,将二人的身影投到桥下的水浪中。

  “四娘子瞧见那里了么?”张忠志一指临河的几座房舍。

  谷从敏道:“瞧见了。是驿馆么?”

  “是。这处驿馆名叫焦同驿……”张忠志信手轻抚桥栏,放缓了语声,似在踌躇接下来的言语,却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,不觉向南望去。

  他的手骤然按住了白石桥栏。

  乘者稍稍勒马,在桥那边的数丈外停住。

  那一男一女两名乘者,张忠志当然认得。

  他知道他们下马,知道他们对视了一眼,知道他们上了桥,向自己走近——

  滹沱河的水声,在天地间浮浮沉沉。夕阳的光色,仿佛也在天地间浮浮沉沉。水声哀劲,光色稠厚,但都和他没甚么干系。

  他没看天色,没看她,也没看她身旁的那个男子。

  他其实在看她的马。武士爱马,对马的记性有时甚至胜于对人的记性。

  他记得她的马叫咄陆。黄黑色的突厥马。薛四郎送的。

  她如今骑来的马,不是咄陆了。

  连她如今骑来的马,也不是咄陆了。

  他按着桥栏的左手背上,忽而覆上了一片温凉的柔软。他迟钝地转脸,见那只手的主人重又撩起了帽纱。她遇上他的目光,也没有将手收回去,而是向他点了点头。

  武人的手委实太过粗糙。仅靠肌肤的触碰,张忠志几乎分辨不出,覆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手,和他曾捧在掌心的另一只纤巧却有力的小手有何分别。

  无论如何,此刻是那只手,覆上了、牵起了他绷紧的手。

  他的手松弛了一点,随着她的手,从桥栏边挪开。

  狸奴也瞥见了对面二人相连的衣袂。

  这是她不曾设想过的情景。或者说,她设想过这种情景,唯独没想过牵着他的那只手,会是谷四娘的。

  她以为她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心绪,但她也没有。她应当向他请罪,但她竟然就连请罪的话,也说不出口。

  “张兄一向好在?”杨炎理了理衣袍,向张忠志长揖为礼。

  常山郡这边的人,除了张忠志之外没一个认得杨炎。但见此情势,他们也都猜到了七八分。王没诺干的手一动,却又止住。张忠志一语未发,他身后的张忠正已勃然变色。他抢前几步,拔刀逼向杨炎咽喉:“你们欺人太甚!”

  张忠志因年齿较长,早年在幽州时并不识得狸奴,到了长安才与她相识,而张忠正比长兄小几岁,也晚了几年入卢龙军,所以反而见过她。他晓得何六娘美貌,也晓得长兄一腔爱慕尽付东流,大失颜面,近来长兄终于死了心,改聘他人,何六娘却又带了一个男子回来,公然羞辱长兄。他不能杀女人,就只能杀那个男子了——

  “忠正,不要杀他。”张忠志道。

  张忠正的刀尖一顿,到底划破了杨炎锁骨边的肌肤,带出一丝浅浅的血痕。他收刀,愤然退后。杨炎笑了笑:“多谢张兄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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