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兄?”张忠志咀嚼那个字,似轻蔑,似不解,又似漠然。
“某记得,某初次有幸见到张兄,是在长宁公主故宅的球场上,何六演‘透剑门’的时候。这么多年了,某称一声‘张兄’,想来也不算过分狎近。”杨炎神态凝定,不卑不亢,语气则十分谦恭。
张忠志掸了掸衣袖,如同没听见他叙旧一样,如同没瞧见他旁边的人一样:“你有甚么事?”
“我是大唐天子使。”杨炎换了自称,却没改对张忠志的称谓,“奉命来见张兄。”
黄昏时的空气像是少了些冷意,张忠志只觉头脑宛然更加清醒了。他淡淡道:“你倒不怕死。”
杨炎摇头:“我怕死。我还有老父在家中,怎能不怕死?”他的双眼仍旧直视着张忠志的眼睛,语声却越发诚挚,越发谦卑,“但我已经明白了,张兄不会杀我。”
张忠正的手又握住了刀柄。王没诺干抱着双臂,看了看狸奴。见张忠志不作声,杨炎便说了下去:“张兄若有杀我之心……”
两个男子的身影在滹沱河畔的夕阳里相对,目光亦相对。
一文一武。一奚一汉。一关中一河北。一“叛军”一“正统”。
——全然不同,却又好像并非全然不同。
至少,他们俱是男子。
至少……
“方才那句制止令弟的话,就不会用奚语来说。”
张忠志挑眉,依然没有作声。
“将军兄弟都是奚人,兄弟间自然说奚人的话。”王没诺干插嘴道,“这又……”
第153章 (153)至德二载九月二十八日至十月四日 (二)
“还未请教这位勇士的姓名。”杨炎道。
“我是契丹人,姓王,名没诺干。”
汉人士族子弟无不取字,异族武人则不然,大多以名相称。杨炎笑道:“我曾听闻,燕赵之间的年轻勇士,为首的便是张阿劳、王没诺干二位……”
“我另有汉名,唤作‘武俊’。我和你没有交情,你还是唤我的汉名罢。”王没诺干不客气道。
杨炎不以为忤,继续说道:“契丹人和奚人同文同种,张兄说奚语,他的阿弟能听懂,你也能,但这里终究不是每个人都能听懂。所以张兄方才制止他的阿弟,实是发自真心,否则……那句话,他必定会用汉话来说。”
“汉人士族子弟的嘴,我今日总算见识了。可惜,也就只有一张嘴。”
“没诺干!”张忠志轻喝一声,又对身旁的人道:“四娘子一路辛苦了,先进城安置。”又向谷从政示意。
深秋初冬之际的天黑得太快,暮色笼罩平原和山峦,吞没远处,混沌近处,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。他去牵自己的马,便将左手从她的手里抽了出来,她的手中随之一空。
谷从敏周身发冷。她抬起睫毛,看了他一眼,又飞快看了一眼对面的那个女郎。昏昏的暮色里,她仅能望见那张莹白小脸的模糊轮廓。至于那张脸上的神情,她看不分明。她把指尖缩回了袖子里。
张忠志上了马,对杨炎道:“今晚一起吃夕食罢。”
自始至终,他都没看杨炎身边的人。
这一晚官署里分宾主排开数张食案,管弦有,丝竹亦有。杨炎含笑坐在食案后,听着堂下的乐曲,时而称赞一句酒馔。张忠志握着酒盏,自顾饮酒,作陪的张忠正和王没诺干则是神色冰冷。不堕朝廷威仪的使者,等待使者说清来意的大将,显然无心和谈的副将——这番景象,任谁看了都会觉得,杨炎当真只是唐廷的使者,这一次来河北再无他务。
“我以前从未到过河北。这两日虽然只在路上匆匆看了看四周,也觉得此地真是山河壮阔,人物雄杰,生民出则能战,入则能耕……”
“河北土沃民强……”
杨炎滔滔说了半日,张忠志并不搭话。张忠正便替长兄说道:“你将河北说得这么好,那你再说说看,河北比起关中,哪边更好。”
他和杨炎年岁相近,形貌则比他长兄还要魁梧,声音洪亮,不怒自威。杨炎喝了一口酒,笑道:“关中南倚秦岭,北到渭北,西起岐州,东到潼关。因此世人常说‘关中四塞,天府之国’。可关中又哪里及得上河北?河北委实比关中广阔太多。河北有一百七十余县,有高山,有大河,有名城,有坚垒……尤其妫州的居庸塞,东连卢龙、碣石,西属太行、常山,为天下之险。论大川,河北有淇水漳河、滹沱河,论名山则有林虑、白鹿、碣石、恒岳,沧州产海盐,定州产绫和罗,邢州产瓷器……我早年读书时就已明白,河北无须索求南边、西边的物产,仅凭自身,便能过得很好。论土地之丰沃,生民之勇毅,物产之富饶,河北自然远胜关中。”
张忠正没料到他如此熟知河北的风物民情,更没料到自己这一问竟又给了他夸耀才学的机会。武人急躁,他没有和杨炎周旋的口才,且己方占尽天时地利,也实在不必以己之短,撼人之长。他索性冷笑道:“既然这样,你不如留在河北,不要走了。”
“我倒是想留在河北……但大唐天子在关中。”杨炎放下酒盏,洒然一笑,旋即正色道:“只凭这一件事,关中便永远是无可替代的关中。”
他连日赶路,疲怠之余,脸色有些苍白。此时他已喝了些酒,两颊泛起病意的浅红,漆黑眸子里映着鎏金酒盏的光芒,更显得骨相秀出、眉目深隽,半似神仙半似名士。张忠正才要说话,只听杨炎又道:“张兄在关中住过,亦曾出入长安宫禁,见过大唐天子。我相信,张兄的心思和我一样。”
他直指张忠志当年身为射生子弟,与大唐天子渊源匪浅,却又不以大义斥责张忠志罔顾君臣大义,随安禄山反叛。仿佛只是谈一谈他们俱皆熟知的秦中花柳,长安春阳。
这其实并不令张忠志反感。他也曾站在常山开元寺的雁塔下,和薛嵩谈论长安与幽燕的异同:立足长安时,幽燕自是东北,可若在河北望长安,长安就成了西方。然而立足于彼也罢,立足于此也罢,人唯有对“彼”“此”二处都怀有温柔眷念时,彼才是彼,此才是此,彼此之分才变得要紧。
张忠志当然敬慕大唐天子——当日的大唐天子,今日避难蜀郡的上皇——的风度。他也当然眷爱那花柳、那春阳。他能够解会杨炎的话语。
可他们记忆中的长安春阳,终归照过同一个人的影子。那个人此刻也在这座城里。
他又啜了两口酒:“这些话,不消再说了。大唐天子为何派你来这里?”
下首的乐伎们悄悄停了歌喉,指底的乐声也轻得不能再轻,只用于填补堂上的官长们交谈的空隙。
“我也不说那些虚话了。”杨炎道,“大唐朝廷即将收复两京,陛下又想尽早平定河北,便命我们携铁券前来,劝说张兄献章归国,助陛下平河北之乱。”
每个人都听见了“我们”二字。每个人都装作没有听见。
王没诺干攥着小刀,割下一块炙好的羊腿肉:“说收复两京的话,是不是也太早了?”
“长安一旦收复,难道安庆绪会死守洛阳?纵是他打算死守洛阳,洛阳有险可守吗?洛阳当日丢得容易,如今收回来也不难罢?”
最后这句话固然无耻,却又不乏道理。王没诺干用刀尖挑着那块肉,懒懒道:“但将军只要守好井陉道,谁也奈何不了常山郡。”
“是啊,世人皆知井陉之险,所以大唐天子才要给张兄铁券。张兄的常山郡和井陉关便如这块肉一般,大唐朝廷想要,诸位叛军将领也想要。”杨炎指了指王没诺干的刀尖。刀尖上,那块肉泛着油脂,在银灯的光辉里格外诱人,“但大唐朝廷终为一体,而叛军却已经四分五裂,各自为政。”
张忠正和王没诺干皆变了脸色,而杨炎却毫无惧意,一气将话说完:“朝廷收回洛阳时,安庆绪无处可去,必定逃回河北,而史思明又想南下。这块肉正在大道之中,到时是为铁蹄所蹂践,碎作齑粉,还是为人所夺,吞吃入腹?”
王没诺干暗觑张忠志,见他仍旧不语,一时不知是否应当替主将发作。
“……常山郡的来日如何,和我当真没有半点干系。可是张兄,换了旁人来守常山郡,也会像你这样尽心治理河道吗?”
杨炎忽然一改初时的蕴藉之姿,在食案后直身而跪。
“我早已听说,张兄将常山郡治理得极好。果然我一入郡境,便觉郡中百姓面貌,与河北别的州郡不同。滹沱河难治,我也在古人的书里读到了。这条河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