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听谁说的?”张忠志抬眼,直直望着杨炎。
王没诺干咽了一口唾沫。他自不在意杨炎的生死,或者说,他希望杨炎死。但此情此景,委实像是……
这人勉强踏着冰封的河面走到河中间,冰面却乍然裂开了一道缺口。
“听何六和封五郎两个人说的。”
他听见杨炎坦然说道。
第154章 (154)至德二载九月二十八日至十月四日 (三)
“封五郎”三字颇出众人意料之外,王没诺干偷偷松了口气。杨炎只提何六,或是不提何六,都有越发惹怒将军的危险:前者难免冒犯,后者却又不诚。
“封五郎?”张忠志笑了。两滴酒溅在宝花纹锦袍的袖口,他随手擦拭,那酒液还是渗进了织锦的纹理,他干脆不管了:“他聪明,也勇敢,却当惯了逃兵。”
“所以他不敢随你们回来。”王没诺干道。逃兵一旦为有司所获,项上人头即刻不保。
“当逃兵确乎没甚么光彩,但是细论的话,封五郎想去哪里,就能去哪里,他如今的日子、往后的日子,都比我自在多了,也比张兄自在多了。”杨炎摇头。
张忠正火气愈盛:“我长兄如何,轮得到你来评断么?”
“你让他说完。”张忠志摆手道。
“阿兄!”
张忠正不好反驳长兄,自斟了一盏酒,一气喝干。
实则,他也不是不能静下心来听杨炎讲。于他们而言,分清公与私,良非难事。越是在军中待得久的人,越清楚时运的变幻莫测,也越能注目于当下。粗豪的姿态不过是一层给帝王和文士们看的铅粉,谋和算才是长久与刀枪同在的武将生涯,时时刻刻,岁岁年年。
他只是觉得,长兄太隐忍了,也太艰难了。长兄分明占尽优势,分明可以命这个文士做任何事,分明可以将杨炎打到半死再听他说话,可是长兄不能,就是不能。
杨炎甚至连一个从人也没有!他势单力微至此,反而使长兄束手束脚。仅仅因为何六娘和他站在一起,长兄便不愿轻易殴辱他,不愿失了颜面。这一刻张忠正也不晓得,自己是该厌恶何六娘,还是该厌恶这个文士——
何六娘怎么没来赴宴?她不敢见长兄吗?
长兄他……恨何六娘吗?
“我呢,不必说了。我从来没打算做隐士。而张兄你……今日你已经无法远离井陉关,那么往后你军权愈重,行动也必定更加不得自由。来日纵使你勒石燕然,建立不世的功业,恐怕也不会再有想去哪里,便去哪里的一天了。”
“你说得不错,可如今我还望不到自己建立不世功业的一日。勒石燕然……说的是汉人大将窦宪追击匈奴三千里的事?”
杨炎笑道:“张兄是想说,你不是汉人,而是虏将,比起汉人,你更近‘匈奴’?可是你当年不也曾经随着安禄山出征两蕃,在阴山下射杀和你同族的奚人兵将,刺死和你同文同种的契丹人?”
王没诺干一拍食案。
“那时张兄心中盛的,应该是大唐朝廷的恩泽,是安禄山待部将的情义,而不是甚么胡汉之辨……不是么?”
张忠志看着他,慢慢笑了起来。
“我要她死……我想要她死。她不是已经走了么!她……我今日才到这里,她就回来了!我第一天来,她就……”
谷从敏立在驿馆屋舍的窗下,背对长兄和侍女。她竭力压着哭声,泪水流了满脸。
“何至于此,何至于此!四娘,你不要哭了。哪里糟到这般地步了?张将军今日根本连看也没看她一眼!再说,两家通了婚书,你们已是夫妇了,她夺不走你的名分。”
谷从政素有智谋,但骤然见到自家四妹这副模样,也有些失措。这个妹妹自幼巧慧,父亲在世时最钟爱的两个儿女就是他和四娘。当日张阿劳登门求问时,妹妹并无异色,也没有待嫁女郎的赧容,只默然听着长兄论议这桩婚事的利弊。张忠志一度爱慕旁人,人尽皆知,他怕妹妹心中委屈,反复问她,妹妹却说:“他毕竟没有成婚,也算不得停妻再娶。”
谷从政想,四娘服丧三载,如今年纪也不小了——史思明家的大郎原本似乎有意,近来却也不来寻她了——这样的婚事可遇不可求。她性子沉稳,不急不躁,做得了一个绝好的主母。只要张将军不过分欺辱她,她必能在常山郡好生过活,夫妇间也不会因妒恨而失和。于是他告诉张阿劳,说谷家愿意。
直到今日妹妹在桥上握住张忠志的手,他方始惊觉。那一握,自然有许多种法子可以解释:让何六娘明白,这个男子已是别人的未婚夫婿;让张将军和在场的人都明白,他的未婚妻子愿与他“共御外侮”,而何六娘当然便是那“外侮”……
可他了解他的妹妹。
她遇事绝不肯冒险,必以自保为先,谋定而后动。今日她抛下女郎家的脸面,当众握一个男子的手,定然有利端之外的缘由。
他此刻晓得那个缘由了。
“在意到了十二分,才会刻意不看她!难道不是么?”
“你这是女郎家的心思。他刻意不看,应是避嫌的意思。”谷从政道。
“通了婚书,又有何用?我和他尚未行过婚礼,他要是毁约,难道还有人为我们出头?”
谷家数代皆是文臣,唯有他们的父亲谷崇义从了军。但在幽州军中不算根基深厚,更别说父亲已经故去。倘若张忠志一心毁弃婚约,谷家兄妹虽然有理,也无能为力。谷从政道:“我明日去见张将军。我虽无能,也断不容他欺侮我阿妹。”
他想了想,又劝慰道:“那个文士不是自称朝廷使者么?我看何六娘矢志追随那个男子,她回来的事,多半另有隐情。即使张将军要把她留下来,她也不……”
“阿兄你瞧,你也是这样说的!我不明白!这座城,这个州郡,有谁的威权比张将军更重?我们又担心他毁约,又不敢大声质问他,何六却能凭恃他的爱慕,站到比他还高的地方!我往后的岁月,竟要取决于她的心意,取决于她更想追随哪个男子!她怎么没死!我才到这里第一天……第一天!”
她失态如此,谷从政倒不能再劝了。未婚妻子的身份,竟令他的妹妹更加痛苦屈抑,这是男人们无法领悟的道理。他倒了一盏清水塞给她,话锋一转:“害何六娘不难,但你初来常山,手中没有几个合用的人,要害她而不使张将军察觉,可就难得多了。与她同来的那个文士,应当也是有心机的人。你能瞒住他们二人么?”
“你们男子又懂得了甚……”
“而况……你想过么?她若是死在这里,死在张将军治下的土地上,死在他的面前,他这一世都忘不了她了。”
谷从敏周身一凛,止住了抽泣。
“所以,如今的上策,是帮何六娘做成她要做的事,将她和那个男子平安送走。以后他想起她,便只记得她和那个男子携手离去的模样,总会逐渐死心。”
“中策和下策呢?”
“中策是你劝张将军将她留下来,做一名妾室……”谷从政越说越是无奈。谷家世代忠直,高祖父谷那律尤以诤谏太宗皇帝而留名史籍,他今日却在替妹妹算计一个女郎的姻缘和性命。这桩婚事当日颇受幽州众人艳羡,可此时他当真不知,这婚事究竟是福是祸。
侍女们方才一直不敢说话,见谷从政说不下去,一名侍女大着胆子道:“大郎君说得是。只要四娘子仍是主母,时日久了,让她和将军离心,乃至暗地里杀了她,也没甚么难的。”
“下策……今日杀了她,是下策?”
谷从政不想引妹妹走那条害人性命的路,苦劝道:“你记得么?张将军最后说,‘四娘子远来辛苦’,可见他……”
“可他还是将他的手抽出去了!”谷从敏脱口道。
谷从政惊得退了半步。
“我……”谷从敏抬臂就要摔了那只瓷盏,却又猛然收手,将瓷盏放回案上。盏中的水到底泼了出来,在氍毹上洇出一小块痕迹。
谷从政愣了一下:“你……你念及这是驿馆中的官用器物,便不敢摔毁,以免为张将军的属吏所察。”
他走到妹妹身边,抚着她的头发,叹道:“四娘,你今日就已患失若此,委实不是好事。不如……退了这桩婚事也罢。”
谷从敏收了泪,不再言语,由侍女服侍着擦了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