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倘若张忠志抽出手时,多说一两句抚慰的话,或是拍一拍她的手臂,她本不至于愤恨如斯。诚然,他已尽了力,可一个男子面对一个初次晤面的女郎,注定做不到万分周全。
那一刻谷从敏只知道,她的手里空了。何六娘一来,她的手里立时空了。
这时谷家的部曲在堂外叩门,隔着门扇禀道:“张将军派那位姓张的副将来了,问四娘子安置好了没有,可曾短少甚么衣食。可要请他进来么?”
谷从政定了定神,一瞥妹妹红肿的双眼,低声吩咐侍女:“熄了那几盏灯,只留一盏。”又向外道:“请他进来。”
官署的正堂里,酒过数巡,杨炎仍然头脑清明,笑语自若。他已将利害分说清楚,也解释了唐廷的意图,也代大唐天子讨价还价了一番。公事既毕,留待张忠志和常山军将们商议斟酌,剩下的便只有“私”了。偏生这间屋子里唯一一个可以开口与他论私事的张忠志,始终不大说话。王没诺干固然不敢越俎代庖,就连张忠正,也摸不清长兄的心思。他见杨炎全无醉意,随口称赞道:“你的酒量真好,在文士中倒也少见。”
“我的酒量经过河西军幕的熬练,一向不坏,今夜又得了河北武士的赞许,也足以骄傲了。”杨炎笑道。
“你酒量不坏。骑射的功夫呢?”王没诺干忽然插嘴,“若是马上的本领也能叫我们折服,我才真正服气。”
杨炎放下酒盏,拱手道:“人各有长。我一介文士,如何能与武俊这样的幽燕勇士妄论弓马?”
张忠正顿时懂了王没诺干的意思,见长兄依旧无话,便向杨炎道:“我听过有人唱歌,‘居延城外猎天骄,白草连天野火烧’……唱的是不是河西军中的将领射猎的事?如今恰是射猎的时节,明日你和我们同去山里如何?长兄还要考虑几日,你留在驿馆里也没事可做。”
他笑吟吟的,话里的杀气却半点没有掩饰。
或许也不能叫作杀气。献章归国之事未有定论,他们不会在此时贸然杀死唐廷使者。但射猎时一箭误中他的肩膀,惊了他的坐骑将他摔到马下,纵马踏断他一条腿,又有何难?又有何妨?何六是长兄心爱的女人,他们不敢打杀,可这个男子……
他们只要留得他一口气,也就够了。倘使最后长兄决意投降,那么,那一口气也不必留了。
“这个时节,山里的虎豹正多,你们不要入山了。”张忠志道。
张忠正一愣,没料到长兄竟会出言阻止。但阿弟不妨比副将任性几分,他转而笑道:“好,听长兄的,不去射猎了,改成打球罢。”
“是了,球场就在城南,不必走远。”王没诺干道。
打球多在众目睽睽之下,不似在深山中可以为所欲为。然而挥杖之际,不慎击伤彼此的头脸,打断某人的手骨……常打马球的人,又有谁没见过这副情景?杨炎垂眸,沉吟片刻,点头笑道:“诸位既然有命,我怎敢不从。”
张忠正不意他应得痛快,索性更进一步:“叫何六娘来一起打也好。”
在何六娘的面前羞辱他,重伤他,大概也勉强算得上替长兄出了郁气。
张忠志皱眉,拂袖起身:“明日我去营里,你们自己打罢。”
第155章 (155)至德二载九月二十八日至十月四日 (四)
杨炎回到驿馆时,已是三更近半。常山的深秋较扶风更冷,庭前的井栏上结了一层银色的清霜,枯草上也盈着霜。他靠近井栏,伸指触碰那层银白。繁霜在他的指尖下融成小小的水滴,水滴中映出一弯小小的、暗弱的眉月。那月影正在中天。
杨炎望了望头顶的天空,又望了望身后,忽然打了个寒噤。他抹去指尖的水迹,独自在这霜色和月色交辉的天地间站了片刻。
狸奴那间屋子里还燃着灯。杨炎走了过去,轻轻敲了两下门扇,脱靴进门,见她坐在几案后愣怔。他赴宴前,她便是这副坐姿,似乎并未挪动过。
“我回来了。”
狸奴抹了把脸,“嗯”了一声。她原也不十分担忧张忠志会在酒宴上为难他。
“他们叫我明日一同打球。”他又说,旋即趋前两步,隔着几案按住她的肩膀:“你不要急!”
她没用夕食,站起的时候又太急,不觉发晕:“我……我去寻为辅说——”
“别去。你确实应当和张兄谈一谈,但这两日不成。待他有了决断,你再去寻他不迟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依我的想法,明日打球时你也不该去。但若留你一个人在城里,我怕那个女郎为难你。”杨炎再三回想张忠志身边的那个女子,只觉那女子虽然端方,身上却有些峻刻之气,且那峻刻,仿佛还是向着何六一人来的。她既是张忠志的未婚妻子,待何六有敌意,实属寻常。
狸奴又抹了抹脸,哑声道:“当日我回幽州时,也见过她。封五郎一再说她居心不良,我不觉得,但如今她和他……唉,我也不知道了。”
“封五郎说她不可信,那就是真的了。”杨炎断然道,“封五郎看人向来很准……你明日和我去球场罢,在楼上坐着观球便是。你记住,无论他们怎样待我,你万万不要出手。”
“甚么?”
“明日我当无性命之忧,只要不落下终身的伤残,便算胜了。”
第二日又是一个晴天。众人到球场时正当中午,日光溶溶,照得人通身舒畅,一匹匹健马银镫金鞍,在日光里耀采流辉。
州郡的球场,用处比长安的球场更多,可打球,亦可练兵宣诏、请神、行刑。城外的球场是数年前的郡守修的,这一年几乎没人用过。张忠志近两个月稍有余裕,下令重整球场。除了草,浇了油,依着长安球场的模样,在球场东、西、南三面修了短墙,北侧起了一座观球的小楼。
打球时照例要结起马尾,以免马尾在冲撞中相互交缠。杨炎牵着坐骑,向照看球场的军士们借了剪刀,自己动手修剪马鬃,又给马尾打了结。张忠正、王没诺干和亲兵们各自除掉外袍,领取球衣,又问杨炎:“球衣有青赤二色,你要哪种?”
杨炎笑道:“我瞧张二郎穿着赤色锦衣,委实英迈俊拔,我也要赤色罢。”和张忠正穿同色的球衣,便是和他一队的意思了。
“我不是妇人,你夸赞我也没用。”张忠正扬手将一件赤色锦衣掷了过去,“你这般瘦弱,也不知这衣衫合不合你的身。”
杨炎换上球衣,忽听王没诺干道:“杨郎,你看这球场如何?”
“平滑无尘,远望青山,自是绝佳。”
“我听说,去年夏天,就在这球场上,有人教马匹踩死了。”王没诺干笑了笑,“杨郎可要当心。”
杨炎束着腰带,笑意不改:“哦?武俊说的是王俌吗?我隐约听过,去年为大唐守常山郡的王俌有意投降燕军,诸位将领们却心向唐室,打球时故意纵马将他踏死。”
“……”
杨炎此刻还敢直言反击,倒是众人所不曾预见的。王没诺干见杨炎孤身入场犹自分毫不让,不失唐廷气势,也不由得佩服。他遥遥一瞥北侧楼中那个红裙身影,递给杨炎一支球杖。
青、红两队各派了一人,守自家的球门,另有两名兵士持着小红旗唱筹,每进一球,即唱筹一回,击鼓三通。开场鼓声起处,两队骑士齐齐冲出。
打球时在马上所见的天地与平时骑马大为不同,一名骑士的前、后、左、右都有别的人与马,且别人的马也在不住跑动,忽远忽近,忽前忽后。骑士一时要举头看旁人的去路,一时要低头看地上的球子,而马匹相撞、骑者落马又时常难免,人既要尽量避开别的马匹,又要在马匹相撞时尽量稳住自身。鼓声一响,马匹一动,打球的骑士们便俨然进入另一方世界,一方颠簸到极致、险危到极致,也精彩到极致的世界。
杨炎昨夜睡得浅,晨起时颇觉困倦。但此际身处这一方世界里,心神自然振作,耳目自然清明。佛经所谓“生死大恐怖”,原也无人可以轻易得脱。
“你不该回来的。”
张阿劳上了楼,在距狸奴数尺的地方坐下。狸奴看了看他,转而低脸:“我知道。”
一名青衣骑士和杨炎同时奔向那颗彩球,又同时挥出球杖。争抢之际两支球杖在离地不远处重重相交,又立即分开。杨炎手腕剧震,没能抢到球,策马继续前奔。
为便观球,楼上设了数把高背椅。垂腿而坐不合汉人礼俗,椅子少见于中原,在各族杂居的河西则用得多一些。高背椅子经由草原传至幽燕,亦不过是这一二十年的事。狸奴坐了一把椅子,双手放在膝上,压住了半截裙裾,下半截兀自随风摆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