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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83)

  两红一青三名骑士的马匹撞在一处,其中一名红衣骑士正是杨炎。那名青衣骑士的球杖扫中了杨炎的肩膀,但力道似乎不重。三人各自勒住马头,向后退让。

  狸奴的手按住了双膝。

  “将军四更时就出城去大营了。”张阿劳昨晚受命到驿馆探问谷家兄妹,回到官署后却得知将军已经歇下。谷家的大郎君今日欲寻将军说话,也没能见到他。

  “他心里烦,我明白。”

  张忠正的坐骑奔到杨炎身边,杨炎不顾两马彼此挨挤,也不顾张忠正的球杖是否会碰到自己,只管稳住身子,向着那颗彩球驰去。

  “那个文士就那么好?”

  杨炎择了红色锦衣,和张忠正一队,张阿劳并不诧异。今日击球的人除杨炎外共有一十九名,其中最能重伤他的人是将军的阿弟,其次是没诺干。人皆有好胜之心,张忠正虽然想伤他,可运球传球时为了争胜,说不定偶尔也会对他这个同队之人稍微容情——即使不过是一点点、一点点,也胜于全然没有。

  “杨郎是很好。”狸奴抬起一只手,捂住眼睛,过了一会才放下。“可是……”

  “‘可是’?”

  “可整个天下,好的男儿很多很多。只是,那一天……那一年的三月二十五日,长安皇城的柳树底下……我遇到的人是他。”

  张阿劳望着她飘摇的红色裙角,猛然怔住了。

  她实在是好看,垂腿而坐时露出裙下的小皮靴和波斯裤,也不显得粗鄙,反而有一份活泼的娇态。大概美人便是如此,不论做甚么事,都能叫人恍惚以为,她的法子,她的姿态,才是最好的法子,最好的姿态。怔忡之间,张阿劳越发懂了自家主将的欲念,也懂了他的怜惜。这样的美,这样的天真,这样的软弱和愚顽,当真让人无计可施。太行山下飘飞四散的那些鹅毛,除了将军自己,这世间只有他一个人晓得。

  没诺干说得是。将军当日该娶了她,或者杀了她的。

  “你是不是怕将军杀了他,才随着他回来?”

  “不是。我……无论如何,我想向为辅谢罪。”

  杨炎抢到了球,一杖挥出。球子去若流星,在空中划出一道鲜亮的彩线,冲进了青队的球门。鼓声三响,兵士唱筹,一枚红旗插到了红队这边。

  “你回来了,每个人都不好受。”

  张阿劳清楚此话冒失,却还是说出了口。他曾经安慰将军说,何六娘迟早会有恳求将军的一日。如今这一日到了,可哪怕是他这个外人,稍一深想局中诸人的心境,也不免生出不忍之心。将军难,何六娘难,谷四娘难,就连那个文士也……

  他向下看去,恰巧瞧见杨炎险些被一名同队骑士的球杖扫中右臂。杨炎匆促间向旁边闪了一闪,球杖击中了他的腰侧。

  拿笔写字,控缰驱马,都要用到右臂。那个文士护住右臂是对的。

  “要是能够求得他宽宥……我做甚么都可以。”

  “做妾做婢也可以么?”

  “可以。”

  “你明知……”张阿劳愤然说了半句,又立刻闭上嘴。

  ——你明知道,他不舍得叫你做妾做婢。你明知道,他就算恨你,也不舍得叫你做妾做婢。你明知道,他一眼也不看你,正是因为他爱你。

  王没诺干的马头,猝然撞上了杨炎坐骑的腹部。杨炎的马踉跄几步,又撞上前方的另一匹马,站立不稳,前腿跪倒。那个清挺的红衣身影从马上直摔了下来。

  狸奴蓦地站起。

  “别动。”张阿劳沉声道。

  他看穿了杨炎的心思。

  杨炎显然打定了主意,该击球便击球,该传球便传球,就如今日之事确实只是打球一般。击球之法由西域传入中原已历百余年,京城的皇帝和权贵以此为乐,边地将领们以此训练骑兵,击球因而成了军中常戏。杨炎身在绝境之中,唯有认真击球,将此刻的危局真正当作“军中常戏”,或许才有一二分转机,赢得张忠正、王没诺干的敬重,使他们手下留情。

  倘若他是杨炎,他也只能如此,况且纵使何六娘冲下楼去,也不及相救,甚或还会激起场中众人的不满。

  深秋的高风白日里,杨炎眼前一阵阵泛黑,又一阵阵发亮,周身无一寸不痛,一张口便要呕吐出来。士族子弟即使能骑能射,也能在军幕中做事,毕竟很少吃这种苦。他一咬自己的舌尖,借着剧痛,在一众河北武士的注视下,挣扎起身。

  每个人都看着他,每个人都没有说话。有人的目光冷漠无波,有人的目光含着讥诮。杨炎没受过这般羞辱,却也不觉得难堪。他想从他们手中带走她,这就是他必须偿的债。

  狸奴果真又坐了回去。张阿劳余光瞥见她绞在一起的双手,暗自发出一声叹息。

  假如,假如何六娘当真留下来……楼下众人此时的举动,岂不是有害而无益?

  球场中,那个文士在原地站了数息,重又翻身上了马。他的锦衣有几处沾了灰土,身姿仍旧清挺英发。有些男子,好像天生比另一些男子更适合红色。张阿劳的心头突然冒出一个无稽的想法:他选了红色球衣,会不会……也是因为何六娘穿着红裙?

  第156章 (156)至德二载九月二十八日至十月四日 (五)

  杨炎竭力在马上坐稳时,张忠志带着两名亲兵,进了一间厨头。大营中的厨头不止这一处,这间厨头的火长见主将到来,多少有点惶恐,垂手迎接。灶上一排排垒着才蒸好的饼,张忠志随手取了一枚,撕了一块放进口中。

  官长们平日在官署中吃的蒸饼,皆由石磨头一道磨出的面粉制成,洁白细腻。眼下他手里的这只蒸饼则是灰黑色的,粗涩得多,香味也淡得多。然而这才是他多年来习惯的味道:河北军中的大将一向与士卒齐勉甘苦,均劳均逸、同食同宿。故此河北将卒往往上下一心,情意相接。他仔细尝了半只蒸饼,并未吃出太多杂质,当下略略颔首,火长心间稍定。

  张忠志吃过蒸饼,又进另一间厨头,切了几块羊肉来尝。出了厨头,他在粮仓看了粟米,在兵库中检视了一番器仗,没见到生锈朽坏的刀枪,又拿起两件袍子掂了掂轻重。

  接下来是马厩。马厩夏日当凉,冬日当温,他在厩下绕了几遭,摸了几匹马的鬃毛和耳朵,又看了它们的蹄甲,和专司养马的征马押官说了些话,然后到校场上观看日阅。他练兵巡营素来勤谨,别的大将三日一巡,他则两日一巡。但也很少像今日这般,将每一处都细细看过。亲兵们不免讶异,却不好询问。将近黄昏时,张忠志又到了安置生病士卒的所在,问过他们的病情,温言抚慰几句,尝了专为病儿熬煮的羹粥。

  “我自家走一走,你们不必跟着了。”他举步出门,吩咐亲兵道。

  各营的兵众都在吃夕食。同火的兵卒们边吃边小声说话,营里便多了点活气。张忠志择了一片有树的地方,沿着树影缓步走过去。

  营中的这些声响与气味,乃至郊野中这种比城里更深远的寒意,都是他熟得不能再熟的。

  他从城旁少年到一方大将,其间已历二十余载。这二十余载的生涯,有过无数险厄,无数愁烦。厩下的马粪,当然不及秦川的花柳。风雪里的战场,当然不及春阳下的帝京。世人争相踏入春明门内,只为在长安求一个前程。可他在长安住的那些年,陪侍天子射猎的那些年,他始终不十分愉快。回到了这些声响和气味中,他才能安心。

  “你想家么?”营幕的那一侧,有人低低问道。

  “谁不想回家?这一年我们都没打仗……”另一个人道。

  张忠志停住脚步。

  “可是哪怕再也不打仗了,我们回了家,又怎么样?没钱娶妇,家里也没有田地了……”

  “是了。我当年从军,不也是因为家里没有地了?交不出那么多租米,交不出那么多绢,还不如卖了口分田来从军……好歹,军中的衣食,都是官家给的。”

  军士每人每年支绢十二匹,每月支粟一石。以今日的绢价与粟价而论,总共大约二十四贯。常山郡现有步卒一万五千名,骑兵二千二百名,每年所耗的军费便是……

  这些账目,张忠志已和属吏算过千百回了。但听了那名兵士的话,仍是忍不住又算了一回。那兵士又道:“唉,我有时想,只要有饭吃,也就够了。”

  “可不是么!军功甚么的,也不……”

  “嘘!”

  唐室待军人罚重而恩薄,兵士们多有逃亡者。安禄山在日,河北军中的健儿过得比别处稍好。但兵卒久战思归,原是常理,张忠志听了也不生气。

  “打仗不打仗的……河北还听大唐天子号令的时节,我就常想。要是不让大唐朝廷派来管河北,而是让河北人自家来管河北,说不定……能少打几回仗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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