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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84)

  “怎么说?”

  “西北和西南的守军防的是回纥、吐蕃,也防羌人和蛮人,我们河北呢,幽州和平卢的节帅,防的是塞外的奚和契丹,还有室韦、靺鞨,也有高丽……但打仗多半还是和奚人契丹人打。”

  “这些话我们谁不知道!你快说你的道理。”

  “大唐天子给了太上皇那么多军费,总要看到我们的战功罢?总要看到太上皇的本领罢?大唐天子坐在长安,晓得甚么?他要看太上皇的本领,太上皇不想打也得打。每年都有那么多人战死……对我们河北哪有半点好处?说实话,不论国号是大唐还是大燕,只要让河北人来管河北,我们必定就不用年年和奚人契丹人打仗。该买卖就买卖……我们如今的日子已经不算坏了,可要是有那一天,日子或许比如今还好几分。”

  “是啊,张将军不就是奚人?张、王两位副将一个是奚人,一个是契丹人。我们河北军中有好多他们这样的人,和留在塞外的那些奚人和契丹人原本也没有化不开的仇怨。”

  “有道理……”

  说到此处,兵卒们已各自吃完了夕食。依照军中的法度,饮食应当及早,天黑以后营里除了巡夜、传警的灯火,不得另有火光。他们正要趁着夕阳未落之际打水洗漱,却见一个人影从帐幕后绕了出来。士卒们先是一惊,继而纷纷行礼:“将军!”

  “说‘不如叫河北人自家来管河北’的,是哪个?”张忠志静静站了一阵子,才开腔问道。

  士卒们彼此相顾,其中一人越队而出,朗声道:“是某。”

  那军士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,眉目英秀,体格壮健。张忠志打量他片刻,又问:“你姓甚么?叫甚么?是哪里人?”

  “某姓许,名崇俊,定州博陵郡北平县归德乡人。”军士答道。

  张忠志点了点头,转身走了。许崇俊和同袍们望着将军的身影隐入落照中的大营,一时不知方才的事究竟是福是祸。

  这一夜张忠志宿在了大营里。

  他这一夜睡得比昨夜好,几乎一宿无梦。只是,纵使身在沉酣世界之中,他仍然听得见那句话。那句话自遥远的、他也辨识不清的某处传来,在他的身侧和耳侧萦回不去,缠缠绕绕。听得久了,也就越来越像是从他自家心底某处传出的声音。

  “不论国号是大唐还是大燕,只要让河北人来管河北……”

  这个九月没有三十日,第二日便是十月初一。他早早离了大营,打马回城。

  每逢朔日,郡中早衙都比平日更久,退衙时巳时已尽。张忠志和属吏们吃了朝食,才到偏厅里歇了半刻钟,听得亲兵禀报说谷家大郎来了,只好起身待客。

  谷从政言辞婉曲,来意却很明晰,自云不敢过问军务,也不敢窥伺唐廷使者的来意,但请张将军慎重思虑,勿违情义。张忠志早已想过他会来寻自己,但谷从政话中之意,竟是宁可毁了婚事,也不肯委屈自家妹妹,他便不愿一味敷衍,肃然道:“这两日我因大唐朝廷使者的事,甚是烦闷,请谷大郎见谅,容我过几日置酒赔罪,分说此事。”

  送走了谷从政,他回到偏厅里,弟弟张忠正又闯了进来:“阿兄!我们昨日将那个文士摔到马下,一共摔了两回。但他运数好,倒也不曾摔断脖颈,折断骨头。说来,他也算是个好男儿,最后痛成那般模样,还……”

  “住口!”

  他前天晚上听弟弟邀请杨炎打球,想到何六也要去看,难免心浮气躁,索性出城巡营,不管他们。张忠志往日也下过杀杨炎的命令,但此际听着弟弟夸说他们昨日如何以多欺少,到底觉得不堪,于是呵斥弟弟。

  张忠正不服:“阿兄,我和没诺干做这种事,还不是为了给你出气?”

  “我用得着你们给我出气?”张忠志道,“你们多大的人了?难道你们打他,欺辱他,我就快活了么?”

  “可是我们不打他,不欺辱他,阿兄也不快活啊!”

  张忠志无言以对,将弟弟逐出了门。他取过一只银盏,喝了几口水,张阿劳又来求见,把那夜去探问谷家兄妹时的见闻说了一遍。他勉强听完,怔了一会,揉着太阳穴,疲惫道:“我晓得了。”

  张阿劳见了他的神态,劝道:“将军如今这么难过,某猜……还是何六娘的缘故。某想,若为大局着想,不如……”

  “别说了。”张忠志只觉厅中的几案和灯架仿佛乍远乍近,晃个不停。

  “好。将军好生歇息,某……”

  “将军,何六娘来了。”亲兵在门口道。

  张忠志的心猛然一紧,又猛然一松。他抬起眼睛,看了看北侧的窗子。入秋后窗上糊了纸,在天光中是一层蒙蒙的白。但天热的时候,譬如晚春到夏末,窗上没有那层蒙蒙的白,隔着窗,可以望见堂后的花木——

  也可以瞧见那丛蔷薇。

  “让她进来。”他不想显得懦弱。

  张阿劳叹了口气,走了。

  她打起帘子,绕过那架用来挡风的云母屏风,慢慢走到屋子的中央,但没有坐下。她依旧穿着红色的裙子。

  那丛蔷薇,离窗子很近。夏天里,人早晨站在窗前,能看清花瓣上的露水,下午站在窗前,能看清花瓣承受日光时那红得发暗的色泽。那红色就像是那种叫作猩猩血的西域名贵染料。

  他侧过头,不看她。

  “杨郎说……我应当等你有了决断,再来找你。”

  听说老了的蔷薇藤,开花较少,颜色较浅。

  “但我总是觉得,那样……太懦弱了。我本来也懦弱,可是……”

  人人都爱蔷薇色如濯锦,可也恨蔷薇有蜜蜂一般的刺。

  “有些话,我也没法子说了。一旦说出口,我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。但你待我和我母亲恩深,我却一再伤你……我……只要能补报你,我做甚么都愿意。”

  蔷薇是有刺的。青铁是闲不住的。

  她说过那么多伤他的话,到了如今,怎么倒不说了?

  “昨天……昨天有人问我,给你做婢做妾,我也愿意么?我……”她的话声更轻了,“我愿意。我更爱慕他,这个……我改不掉了。如果你不生我的气,让我走,我自然更……可是,我亏欠你,我真心想要补报你。我……我愿意服侍你和谷四娘。”

  设若他当日当真砍了那丛蔷薇,他会吩咐那个苍头老仆补种哪种花?芍药?菊花?石榴?

  张忠志竟然想不出来。芍药能开几日?菊花太过寡淡。石榴娇艳,却任人采弄……

  “大唐朝廷那边……我知道你眼光好,懂得审时度势。我就不多说了……”

  他转过脸。时隔五个月,他第一次正视她的面容。他抱过她,就在这间屋子里。

  “我只想问,你何以觉得,我肯献章投降。”

  他头痛极了,耳边却似乎又响起了那句话。

  不论国号是大唐还是大燕,只要让河北人来管河北……

  只要让河北人来管河北。

  第一个和他说这话的人,其实是……

  “嗯?”她困惑地扫了他一眼,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似的。然后,她说:“因为那一夜……那两株杏树下,你和我一同祭——”

  “你给我出去!”

  张忠志重重一拍身前的几案,案上的银盏洒出数滴清水。狸奴吓了一跳,倒退两步,怔怔看着他。

  他蓦然站了起来。

  她还敢提……她怎么还敢提。

  那一夜,满地杏花中的那场私祭,确实让他有过一些可笑至极的妄念,确实让他以为,她和他终究是一样的人,她和他……

  “你不走是不是?那好,我走。”

  他抓起锦袍,随便披在身上,大踏步出了偏厅,向前院去了。

  狸奴愣了一下,追着他出了门。

  第157章 (157)至德二载九月二十八日至十月四日 (六)

  前衙的属吏、亲兵们见他们一个疾步进了前院,一个紧随其后,既惊愕,又不敢多看。狸奴兀自不解,连声道:“我说错了,你只管骂我,不要这样动气。”

  张忠志越发愤恨,一句“别跟着我”数度到了嘴边,但前衙众人来来往往,他不愿当众呵骂她,便没有开口,径直到厩下牵了坐骑,出了衙署大门。

  “哎,我……”狸奴跑到衙署门口,张忠志已跃上马背,向西疾驰而去。她惶急中四处乱看,偏巧王没诺干才在门前的路边下了马。狸奴忙道:“你的马借我!”伸手去夺马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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